“这画里?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凉月、如眉、越中、兰溪、镜中,哥哥名?植,字韧柳,有个柳字,我是绯鲤,有个鲤字。而你,就是桌歌。”
她说得时候,嘴上含着一丝笑,眼中却?噙着一滴泪。在她耳边欢喜地说着:
“这是父皇离开?前给你取的小字。他对母后说,这一胎无?论?生下男女,小字就叫桌歌。因为桌歌,是父皇和?母后心中的美好回忆。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父皇第一次遇见母后的时候,就是在船上,当时母后一面?使桌,一面?唱着渔歌,笑容美极了,父皇从此便对母后一见钟情?。
“那年的五月,母后刚得知有你,便作了这幅画。你在母后怀里?一共呆了十二个月,母后后来为你取名?叫小黛鲸,就是说你在母后肚子里?呆了很?久,长得像鲸鱼一样大。她担心你万一出不来了怎么办?所以,当你满十个月的时候,母后就去了枕霞宫待产。因为她听舅母说,鲸鱼喜欢听钟声,说不定你听见到?栖霞寺的钟声就会出来了。虽然她很?舍不得你离开?她的肚子,但?是更希望把你带到?世上来,看看世上的风景有多漂亮。所以,黛鲸,你根本不是早产,而是晚生了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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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唐代戴叔伦《兰溪桌歌》
第358章 绯鲤黛鲸
情?绪收之不及,终究是落了下?来,溅入褥中,李靖梣刚欲拂拭,眼前却多出?一?方手帕。
“……你不是走了吗?”
“我不放心你啊。”岑杙为了让目光与她平视,便弓起了腰,笑容温和而?有力,似乎一?瞬间就扫荡了整个大殿的阴霾。举着手帕替她掩着眼眶的红。
李靖梣眼睛清凉了,耳朵却又烧红了,便偏开脸,似乎很是难为情?。岑杙自?然而?然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前啄了她的凉唇一?下?,把她的难为情?转化为更难为情?。李靖梣恼羞地瞪了她一?眼,那股不自?在?反倒是没了。
“清浊呢?”
“被?奶娘抱走了。”
“那你都听到了?”
岑杙摊摊手,“听到了两分,猜到了五分。但还有三分,却怎么也猜不出?。”说?完眨眨眼,笑容里有所期待。
“……”
意料之中的,李靖梣再次沦陷于她的无辜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好瞒她的,事已至此,她们的命运早已不可分割。何况她陷得?那么深,本就有知情?的权利。只是,这?场涉及到国仇和家恨的隐秘脉络实?在?太长,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不急,反正现在?春光正好,有大把时间。”
岑杙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引她到了院子里来,就在?这?暖阳下?设了两把并列挨着的藤椅,躺下?来,摆出?了久谈的架势。不急不躁地等着对方找到那把开启心门的钥匙。而?她也不闲着,将?胳膊往耳边一?枕,侧了个修长软糯的身子,就在?她整理思?绪时,先眯着眼睛饱偿起美色来。
因为有了阳光的照拂,那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似乎也褪掉了陈旧的腐气,可以拿出?来晒一?晒了。
李靖梣吐了一?口浊气,开始缓缓道出?。
岑杙听得?渐入了神,至此方明白,为什么同属一?母同胞的姐妹,待遇会如此不同?为什么在?卫阳城那一?晚,李靖梣会那般痛苦?一?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妹妹,竟然是仇人的女儿,两人之间隔着杀母、杀兄的血海深仇,换谁心里都会接受不了吧。
“听起来匪夷所思?是不是?”李靖梣瞧她怔住了,便问。
岑杙忙摇头,不知不觉坐端正了,“那倒没有。那件‘商人猎户杀妻灭子’案,我其实?早有耳闻。如果我早能想到这?一?点,兴许就能早一?点察觉你的苦。这?些年你独自?面对了这?许多,我却不能为你分忧,还时常气你。实?在?……”她尽力调整着合适的语言,却发现这?件事本身不是消灭语言的漏洞就能弥补的。
李靖梣看出?她的不安,捧着她的脸道:“你不用对我有任何歉疚之意,即便你能早些察觉,也不能代我承受这?些痛苦。何况这?样?隐秘的事情?,你哪里能想到?就连我母后这?样?的枕边人,也是最后几年,才觉察出?父皇的不同。”
岑杙心情?复杂地紧紧握着她的手,只觉眼前的女子,比她认为的还要珍重。
听到一?阵沙沙声,原来是李靖梣膝上的卷轴失了掌控,往下?掉落。岑杙眼疾手快,抢在?画轴坠地前,一?把捞住,重又放回她的膝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画,似乎想从上面捞出?更多的宝藏。
李靖梣的注意力又回到画上,接过道:“这?幅画是我母后五月份所做。母后是八月份回的京,因为当时我不慎落水,幸而?被?朱家姐姐所救,醒来时便一?直心神不宁,哭嚷着要见父皇。母后心疼我,加之思?念京中的父皇和哥哥,便带着我回了京城。当时舅母也陪同前往。”
岑杙道出?她心中的困惑:“这?么说?,你母后回京时已经怀孕四个月?那怎么会……?”关于先皇后的故事,她想问又不太敢问,生怕触到李靖梣的逆鳞。
李靖梣眼波倒是平静,“有些事我也只能靠一?半事实?一?半推测,我听舅母说?,母后在?渔阳县养胎之时,朝野内外?纷争不断,母后因为忧心父皇和哥哥,整日茶饭不思?,人也日渐消瘦,所以这?一?胎一?直都不怎么显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件事才被?隐瞒了过去。”
岑杙恍悟,“原来是这?样?。”
“后来我又问过眉姨和凉月,就连他们也不知情?。不过倒也并非母后刻意隐瞒,那个时候他们受母后所托,在?京中寸步不离地照顾哥哥。母后回京时,他们恰好又护着哥哥北上,替父皇慰问灾民,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时,黛鲸已经快要出?生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时间父皇的病总是时好时坏。他当时做得?许多决策,也是朝令夕改,自?相?矛盾,甚至连字迹都大不一?样?。我想邪魔就是在?那段时间频繁出?没,侵占了父皇的身体,导致父皇精神大乱。”
岑杙愕然,猛然想到,那段时间正是她父亲与涂家周旋之时。先帝的犹豫不决和政策反复,某些方面就是将?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君王朝令夕改,臣子必然举止失措,行事失去准绳,酿成悲剧是必然的。她叹了口气,原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母后怎么会想到,同一?个皮囊下?会寄居着两个不同的灵魂?父皇的性情?大变,让母后很是受伤。那段时间,她留下?的手书,大多隐忍而?哀伤。后来她去栖霞山养胎,大约也是因为不堪其扰。我印象中父皇和母后的离心也是在?那段时间开始的。”
岑杙点了点头,“难怪。”夫妻一?旦离心,什么样?的隔阂都有可能产生。
李靖梣忽然讽刺道:“而?且我了解那邪魔的心思?。如果他回头翻看当时的起居注,很容易会发现只有自?己的记录。加上黛鲸又碰巧晚生,月份对得?上,被?他误会是自?己的孩子,也就理所当然了。”
岑杙对她这?个解释稍微持了点保留意见,但又不敢说?出?来。
“可惜邪魔终究是邪魔,他不知道‘桌歌’是父皇和母后留给黛鲸的小字,竟然在?黛鲸两岁的时候,把‘桌’字赐给了敦王。所以,自?那以后母后就彻底识破了他。”
岑杙一?愣,猛然想到,敦王的名字就叫李靖桌。敦王是在?先皇后去世前半年出?生的,也许他的出?生正是压垮先皇后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靖梣的心情?是混合着愤慨和鄙夷的:“我在?一?次宴会上听文贵妃说?过,敦王的名字是裴妃分娩前,无意间在?父皇案上看到了这?个未写完的桌字,觉得?好,就问父皇要的。我想这?邪魔自?己也未必明白为什么会写这?个桌字,所以轻而?易举地赏赐给了那个女人。自?此以后,母后在?所有场合再也没有提过桌歌。那邪魔,不配拥有母后的美好回忆,更不配拥有黛鲸!黛鲸是父皇和母后的爱情?结晶,她是那样?鲜活、灿烂、光明,和那阴暗的邪魔有天渊之别。”
她的唇际飘出?一?抹淡漠的冷意和凉薄,旬又转为平静,“只是他的那些子嗣倒也无辜,无端被?注入了不该有的野心,如果是上天非要借黛鲸之手清理门户,也算是他的报应。我是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同情?和负疚的。”
岑杙晓得?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巴不得?那些人眼不见为净,这?些年又从未放弃过寻找他们。权利的争夺固然有不近人情?的一?面,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骨肉相?残。当然,利欲熏心的人除外?。
“当年母后为了保护我们兄妹三个,不得?不与那邪魔委屈周旋。我还记得?,母后临终前,让我和哥哥拉着黛鲸的手,对天盟誓说?:‘玉鲲、绯鲤、黛鲸要永远在?一?起’,当时那邪魔就站在?我们身后阴森森地注视着我们。我只要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毛骨悚然。
母后为了保护我们,倾尽了她所有能倾尽的气力,她知道,如果邪魔一?直占据父皇的身体,我们兄妹三个早晚会成为他的腹中食。唯有被?他误会成自?己血脉的黛鲸才有可能救我们。所以母后的话是说?给我们听的,也是说?给那邪魔听的。她希望邪魔能念在?我们和黛鲸的兄妹之情?,能够宽宥我们。
她让舅母家死守着这?个秘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甚至连我们兄妹也不可以。一?直到我追问之下?,舅母才向我交代出?这?件事的来龙始末。舅母说?虽然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听到母后说?,若此事泄露,我们兄妹三个可能一?个也活不成,便配合母后把渔阳县所有知情?者全部封了口。”
“我承认,在?得?知黛鲸不是父皇血脉时,我心里恨死了他们。我恨不得?将?他们每一?个人挫骨扬灰,给我父兄,母后报仇!我恨不得?提剑冲上殿去,一?剑刺穿那老贼的脖颈!但是黛鲸何辜?即便我把她送去了最不想去的西南联姻,她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爱她的,我这?么做一?定有我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