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梣道:“既如此,我们明日再来。”
三人吃了闭门羹,不免失望而归。至东城时,见街上吵嚷,近前看时,原是几个衙役正张贴榜文。底下有识字的百姓大声念出,却是一张招贤贴。原来县太爷为扩修水渠,正在县里广招治水良才,打赏丰厚。那县吏在榜下摆了桌椅笔墨,对报名人当场考核,登记造册。通过者不仅有赏金可领,还能直接面见县太爷。
李靖梣闻言便下车来,听那县吏的考核题目。题目并不难,但凡懂水利的都能作答,只是在民间懂水利的毕竟是少数,因此那县吏在太阳下枯坐半晌,只得三五人上前聆听试题,还多是胆大投机见有打赏便想一试的,两三个问题便难倒了。
三人便站在人群中观看。
云栽听那县吏不耐烦地问那报名的汉子:“你知道浊河河岸现有几道堤防?都是做什么用的?”
那人支支吾吾答不出,云栽却想起黄时良所说浊河堤防之事,兴奋举手道:“这题我会!”
那县吏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白白瘦瘦的小个子,浑身没几两肉,又像个投机取巧的,便有些轻慢,道:“你会那你来说。”
云栽清了清嗓子道:“这谁不知道啊,浊河河岸常修筑三道堤防,一道是沿河道而筑的缕堤,平时起到约束河道防范一般洪水的作用,一道是离河道有一段距离的遥堤,用来防范特大洪水,还有一道是横着的格堤,将堤防切成一个个小格子,用来约束洪水,不教它淹没良田。”
那县吏闻言大喜,忙请她坐过来。云栽得殿下首肯,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那小郎君可知浊河因何常年改道?”
这题她也听殿下讲过,便道:“这是河底淤沙常年堆积抬高河床的缘故。”
“那如何治理改善呢?”
“这……”这题她就不大会了,犹豫半晌,扭头向殿下求助。
云种咳了声,掩着嘴小声道:“以清涤浊,蓄水攻沙。”
“什么?”云栽听不大清,反复问了几次。那县吏倒也耐心,便道:“小郎君莫急,可先想想再说。”云种对她耳背没了言语,干脆不再提示。
云栽见求救不成,便胡诌道:“把沙子从河里都筛出来。”
“筛……筛出来?”那县吏傻了眼,“如何才能筛出来?”
云栽本想继续胡诌,又恐言多必失,为人耻笑,便不再说了,苦着脸向再次殿下求救。
“浊河之水,沙居其五,若在秋时,水居其二。二尺水载八尺沙,若非水势迅疾,必然停滞下沉。下沉则河饱,河饱则决堤。古语有云‘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就拿龙门段河道来说,瀑布下游二里之内河道水速甚急,河床少有淤积,而二里之外,水势渐缓,则泥沙淤高,浑浊不堪。倘能在下游筑堤束水,使河道拧为一股,则水势必猛。以水合之力,攻久滞之沙,必能直刷河底,此为治水上策。”
那县吏闻言大惊,定眼去瞧,却是一个清丽无匹的白面公子,神情寡淡地站在众人之间。他连忙起身道:“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云栽立即笑嘻嘻地站起来,不无得意道:“这是我家李公子,她可是名副其实的治水大才,连当今天子都夸过呢。”
那县吏闻言急忙走到跟前拜会,并请李靖梣到府衙一叙。
谁知李靖梣却走上前两步,揭了榜文,托于掌中审视。之后问他:“这是你们县令所写?”
那县吏回答:“正是。岑大人对此次修渠十分重视,因此亲自写了招贤贴。”
“他人在何处?”
那县吏看出此人有些来历,不敢不答,“我们大人正在城西十里的龙门水渠视察堤防。”
李靖梣胸口似堵了千万钧巨石,一朝回血,有些头晕目眩。只咬牙说了两个字,“带路。”
一行人便启程往龙门水渠而去。
那县吏姓姜,县里人都唤他做姜师爷,实为县里的县丞。在县太爷手底下当差,也算是尽职尽责。他只当李靖梣是上头派来微服视察的钦差,因此先派了人前去报信,又在她耳旁吹风:“前日岑大人放开龙门水渠,引浊水入湖,使下游十数县免遭水祸,昨日刚得了郡里嘉奖,还没来得及庆功呢,这就又去视察水渠了。一连两日都睡在了渠上。连饭都是家里做了送过来吃的。”
谁知对方脸色更加阴云密布。唬得姜师爷入伏天里愣是渗出了一身冷汗。
到了水渠之上没找着人,他急忙拦住一个扛沙袋的民夫问:“县太爷哪去了?”“刚走。”姜师爷急得直跺脚,“我不是捎话来让他在渠上等了吗?”“等了一会了,但大人说他还有事情没办,就又走了。”“现下去哪儿了?”“刚扛着一袋子水苗去孙寡妇地里插秧了。”姜师爷在额上搭了个凉棚,往水田里遥望,果见一里地外有个熟悉的人影在辛勤耕作。当真是又喜又忧,喜得是这番以身作则让监察官看见了,今年的吏部考核又有指望了,忧的是这次的监察官不太像好糊弄的,往日的那套怕是行不通了。
“视察便视察呗,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他视察。”
田里的人一面往水下摁稻子,一面往后拔脚,种完一小绺,便挺起身来歇一歇,仰天长叹一口气,抹把汗继续种。那姜师爷在田埂上都快急哭了,直言道:“郡里刚来了嘉奖,上头便派了人来,想必大人不日便要高升,说不定还要去京中任职呢。如此关键的节骨眼,最怕出个小差,阴沟里翻船,大人您可得仔细了,别让人抓了把柄。这次来的监察官我帮您看了,不是个好对付的,您还是赶快去见一见吧,人在凉棚里呆不了多长时间。”
对方直起身来,一手握着稻苗,一手撑着后腰,满脸堆笑,“姜师爷,您能歇会么?要不要下来帮我种把稻子?”
姜师爷被噎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你怎么不听劝呢。好,好,稻子我帮你种,您赶紧的上岸,去和监察官见一见。”说着就卷了袖子要下水来。那姜师爷比县令大了一旬有余,虽是上下级关系,但脱了这身官帽,对这年轻的县太爷也有爱才惜才之心,和自家孩子一般无二。
“那可不成,种完孙二嫂家的,还有王七婆家的,周老四家的,赵瘸家的,都说好了的。”
姜师爷瞪大了眼睛:“他们也是寡妇吗?他们有手有脚的,做什么要大人帮忙种地?”
“你听我跟你数啊,那王七婆的儿子去年在战场上死了,家里没个脚力,今年眼也花了,看着可怜。那周老四早些年也是抗洪死了,家里缺粮少米,快要揭不开锅,他家几个哥哥也不愿意周济那孤儿寡母,还霸占了她娘俩的财产。要我说比孙寡妇家还可怜些。赵瘸家就更不用提,他爹当年为了修堤摔断了腿,县里欠了他家二十多年的救济粮,得表示表示吧。这些人家都是对县里有贡献的,不能教人寒了心。我在这里种几绺稻子,别人就多敬重他们几分,何乐而不为。”
“唉,要我说,都是上几任知县的锅,全让大人一个人背了。咱们龙门县能得大人这样的贤良之士为县令,真的是老天庇佑。但是大人的贤良光咱县的老百姓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得让上面人知道方是正理哩。”
又来了,那县令翻了个白眼,伸手道:“帮我递口水来。”
姜师爷便把田埂上的竹筒递给他,他拨开盖子仰头便喝,细瘦的脖颈在阳光下照着,光泽粼粼,不知是汗还是水。正咕咚咕咚喝着,姜师爷忽然道:“哎呀不好,那些人过来了。大人,快快出水。”
“诶,别急别急,等我插完这一绺,你先去迎着,到时喊我一声就成。”说完把水筒扔回田埂,继续插秧了。姜师爷无法,只得亲自迎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当那个背对着他们躬身插秧的身影,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扩了扩肩膀歪了歪脖颈,以舒缓身体长期维持一个动作的僵硬。李靖梣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了。
倒是云栽满脸不可思议,“这个岑状元,好歹是个七品官儿,还真的亲自下田种水稻啊?”
其实也难怪,在一般人眼中,当了官就进入了士族阶级,哪里会去做种地这样的苦差事?除非是摆样子的,为了树立一个重视农桑的好榜样,连当今圣上都会在每年春季的皇家沃土上,象征性地搂一耙子。这岑状元看来也是个不能免俗的。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因为阳光直射,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隐约瞧见田埂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抱着剑的大高个,一个瘦瘦小小的矮个仆从,边上还有一个身板直立的,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气场,想必就是姜师爷口中的监察官了。
他有些泄气,把手中的稻苗丢在水里,拔脚出田,沾了泥水的手在腰上胡乱抹了两把,便朝他们大踏步走去。
离他们仅十来步的时候,看清了这三个不速之客的真容,他突然也像被定住了似的,吃惊地僵在那里,再也往前迈不动一步。
他脸上沾了几处泥印,脖颈中也渗出一圈盐粒。两只手在身前平摊着,似乎想接点阳光把上面的水渍晒干。袖子和裤腿俱往上挽着,露出被泥水染成棕色的小臂和小腿。粗麻织就的布衣不知是脏的,还是本来就是那种土色,胶着地黏在身上,与他本身干净的气质极不相符。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想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的缘故。
对面那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多年后,她会以这副邋遢的形象出现。与她的满身狼狈比起来,她们的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仿佛拉开了鸿沟天堑,那种强烈的对比让对峙双方的人员都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