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刘知州孝敬的,顺流而下, 一路往相邻的越州去。
最大的画舫上,只有楚滢与苏锦,还有近身伺候的宫人, 余下的臣子与随从, 都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另有天机军的随行护卫将士, 由于人数甚众, 而船只所能载毕竟有限, 便折了个中,一部分随船守卫,另一部分押着车马, 仍旧走陆路, 只待到了越州会合。
如此,便一路行去。
江南水域宁静,无风无浪, 这刘知州寻来的船又大又稳,加之楚滢提出走水路, 乃是为了沿途赏玩,而非赶路,船工自然将船驶得小心又妥帖,比之陆上车马颠簸, 不知舒服多少。
在后头船上待着的官员们,离开了楚滢的眼皮子底下,也自在许多,三五成群,或临河品茶,或凭栏吹风,自然也免不了要讲闲话。
而这话头,有意无意地,还是奔着前头画舫里那两位去了。
“你说这苏大人,这回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如何就那般想不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陛下争起来,这不是存了心要给陛下难堪吗?”
“可不是,要我说他也真是个糊涂的。假若是关起门来争辩几句,或许陛下看他往日的情面,还让着几分,不至于如何。可他在人前就这样言行无状,咱们这些人可都看着呢,陛下要是不罚他,那脸可还往哪儿搁?”
周遭口舌纷纷里,却有一人冷冷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她们这一群年轻官员,原就是品秩相近,素日交好的,见她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个个都不服,嬉笑着激她:“你倒又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你是躲到龙床底下听床脚了不成,可别托大。”
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分外轻蔑,“这苏大人在陛下跟前是什么身份,诸位都是心知肚明的,自然无须我再多言。你们单心里想想,他一介男子,时年已有二十五六了,眼下最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我瞧着,他最放在心尖儿上的还是权柄,还男子呢,比女子都心狠果决,怕人得厉害。”
话未说完,立时就挨了一记白眼。
旁边赶紧有人道:“你懂什么,这男子在朝堂上爬得再高,终究是男子,无妻主可依靠,哪里是长久之计。自然是惦记着趁年纪尚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容颜,早些择一良木而栖,这才是后半辈子的正经。”
那先头故弄玄虚的,听了这一句附和,才算是舒服了,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
“咱们陛下年纪尚轻,自然是不心急的,苏大人却已是耽误不得了。他自任帝师起,一直住在后宫,名节上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又与陛下日夜相对,眼见得自己这边迟迟没个说法,陛下出来一趟,却又瞧上了新人。若是换了你们,心里作何想头?”
“那倒也果真是。但不论怎样讲,这在人前闹将起来总是……”
“他哪里是没有分寸,怕是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知道陛下待他不过尔尔罢了,心先凉了半截儿,这才借着此番由头,当众闹开来,只盼着能激陛下一激,替自己博一个名分。”
这人边说,边摇摇头,似乎叹息:“可惜,赌错喽。”
众人正将她的话揣在怀里思量,纷纷点头沉吟,忽有眼尖的,见不远处一道身影走过去,头皮一紧,连忙喊道:“见过倪大人。”
她这一出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匆忙问安。
倪雪鸿原想悄悄经过的步伐,只能硬生生止住。
她转回身来,面对这一群年轻的后辈,淡淡点头,“不必拘礼。”
心里却道,这群小兔崽子,眼神如何就这样好。
她方才打楼梯上下来,就听见她们在这儿聚众闲话,大放厥词,暗道年轻人果然毛躁之余,她压根没想管这趟闲事,只打算默默路过,权当做没听见。
她如今对那画舫里的二位,是半分也摸不清,也丝毫没指望能窥破什么秘辛,她如今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装聋作哑,做个庸吏,能在兵部任上光彩卸任,颐养天年。
至于陛下与苏锦的事,不是她能问的。
偏偏眼前这些官员见了她,颇有些惶恐,想是以为方才的议论让她听去,留了把柄。
其中有胆小的,便仓皇道:“倪大人,晚辈们知错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扫一眼面前诸人,无奈担着兵部尚书的职在身上,在她们面前终究不能失了体面,只得干咳一声,摆出一副肃穆面容来。
“自己知道便罢了。主子的事,何时能轮到你我议论?在朝为官,还是当警醒小心为上。”
这群人听了她的教训,便诺诺应声,方才的眉飞色舞此刻全不见了,个个灰溜溜的,低着头散开了去,躲进舱房里去了。
倪雪鸿这才望着外面河岸与清波,吐了一口气。
她在朝中日久,从前许多年里,都只当了一个糊涂官,大义无损,小节有亏,至于先帝猝然驾崩后,更是一时走歪了心思,受制于恭王,险些将自己的前程和一家老小都交代进去。
直到那回祭天遇刺后,楚滢亲自敲打她时,她才乍然惊觉,这看似懵懂的新帝,内里竟有不落下风的城府与手腕。
因而,哪怕此番众人皆信了,是苏锦一时失了方寸,触怒陛下,她心里却总不敢十分笃定。
她只觉得,许是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清眼前局势了。
而另一边,巍峨富丽的画舫上,百宜正立在卧房门外,面对着满目忧色的细柳。
“百宜姑姑,您别怪奴婢僭越。”她小声道,“您素日待奴婢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敢壮了胆子来和您打听。”
百宜低头望着她,轻叹一口气。
就见这小丫头噙着一汪眼泪,像是乞求一般,“姑姑,昨夜的情形奴婢们不曾见着,听说后都慌得没了主意,秋桑哥哥又在里头伺候,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他们都推举了奴婢来寻您,只想问问,咱们大人如今怎样了。”
陛下出巡,这些做杂事的宫人,原是没有资格随御驾出来的,是楚滢心疼苏锦,格外体恤,怕他身边照料的人不够,吩咐让桐花宫稍有些头脸的宫人,尽数都跟了来,倒是将大半个宫室都搬空了。
如今,这些半大孩子却都六神无主,只唯恐自家大人真的受了重罚。
百宜瞧她片刻,终是无奈,只轻声道:“放心吧,陛下是什么性子,咱们还不知道吗?”
细柳瘪瘪嘴,像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眼神往她身后的门里斜斜一飞,赶紧又落了回来。
“陛下往日是待大人可好了,可是,可是这一回……”
她揣着泪珠子,憋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轻轻一跺脚,“那小侍哪里比得上大人半分好,陛下怎么就舍得为了他,当众罚了大人,大人哪里受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