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快速略过整整齐齐的路灯,留下大片大片朦胧的色块。
寂静的车厢里,两个声音突然重叠在一起:“你今天……”
纪然和季长宁面面相觑,顿了半秒,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再半秒,还是季长宁先问:“你跟那个薛什么……有什么恩怨啊?”
有什么恩怨……
纪然不知道该从哪开口,毕竟她也无从知晓最初的恶意从何而来,好像是突然有一天,自己书桌上的东西被齐齐扔到地上,语文书封面上大咧咧拓着一只脚印,班里同学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只有后排的薛妙妙带着她的跟班团在肆无忌惮地大笑。
“我初中是在老家上的,地方小,谁家有热闹,不出一小时整个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纪然报出小镇和村庄的名字,“初中生,十三四岁,正好是青春期躁动的日子,渴望与众不同,却害怕与众不同。”
所以只能找到更不同的那一个。
孤立她。
季爸爸的烧伤并不是什么秘密,家长谈论时并不顾忌身边的小孩能听去多少,而小孩们拿着听来的一言半语的话在玩耍中传播开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季爸爸一定做了什么坏事才会烧伤脸,丑八怪的女儿一定也是个丑八怪,更有甚者,背后造谣是纪然的出生克了季家。
家长们听了,左不过一句“小孩说的当什么真”,打哈哈一笑而过,若是较真,便会埋怨你们家小心眼跟孩子计较,丝毫没有想过流言中心的季家会是什么心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好在纪然争气,在任何学校,学霸拥有得天独厚的老师缘,索性孤立就孤立,薛妙妙自视甚高,觉得动手打人是小混混才做的事情,她以后是要做名媛的人,动手太掉价,不管什么理由,总归没对纪然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老师们没有办法,只能这么过去。
初二跟薛妙妙分到不同的班,纪然过了一年安生日子,也有了一起学习玩耍的朋友,初三不巧又跟薛妙妙分到了一起,与纪然玩得好的朋友也被薛妙妙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朋友义愤填膺无奈在外班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放学和吃饭时贴着纪然走。
直到初三下学期,即将冲刺中考。
“薛妙妙是四月生日,”春夏交替之际,天气最好不过,“薛妙妙家里开超市,在镇上很风光,她在学校违纪年级主任都当做没看到,她邀请我去她的生日宴,并对我说,她想带着最好的回忆毕业,想趁此机会跟我道歉,不希望我记恨她。”
季长宁“嘶”了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真去了?”
“去了,”纪然穿上她最体面的衣服,步入县城最好的酒店,在华贵的大厅中依旧格格不入,薛妙妙穿着雪白的公主裙,头戴王冠,把一杯可乐递给纪然的同时,抓住纪然的手腕一扯,那杯可乐和纪然一起倒在了薛妙妙身上,“……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问我,就算是不喜欢喝可乐,为什么要推倒她?”
纪然闭了闭眼,靠在车背上:“我无从辩解甚至看不到监控,周围全是指责的声音,其中不乏有认识爸爸的人,于是爸爸来了。”
刚到中年的男人套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衬衫,原本宽阔的后背,在弯下腰道歉的时候突出明显的骨头轮廓,声音闷在口罩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年纪还小的纪然在抬眸的瞬间,捕捉到依偎在父亲怀里的薛妙妙嘴角嘲讽的弧度、和不屑一顾的眼神。
以及薛妙妙父亲那句略带失望的话:“我原本以为季然这孩子学习好,人品一定不差,是我看走眼了。”
纪然紧了紧风衣,继续说道:“我初中是寄宿制,下晚自习后,薛妙妙打着帮忙给体育生收拾器材的幌子,把我关在体育器材室,晚上老师查寝并不会开门,熄灯以后用手电随便扫一下,我没在宿舍就这样瞒了下来,等第二天一早体育生来拿篮球练习,才发现我在里面待了一夜。”
吃过亏的纪然自然不会再凑到薛妙妙跟前,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她不想惹,就不会找过来的。薛妙妙带着她的跟班团,把纪然团团围住,生拉硬拽把纪然推搡进了器材室,任凭她怎么拍门呼喊,都没有人能够听到。
四五月份的天气,在体育器材室待一夜。
季长宁心头一紧,眼前似乎出现纪然蜷缩在角落的样子,她眼角发热,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汽车已经进入市区,车流与霓虹灯辉映,伴随着耳边不停地喇叭声,纪然恍惚一剎,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生病,中考,搬家,入学,没有然后了。”
此时是晚上十点多,平川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据后来体育生所说,他一开门发现里面有个不省人事的同学吓得钥匙都掉了,一摸脑袋烫得不行,连忙喊来同伴和老师,急急忙忙把人送到医院。
才想起给季爸爸打电话。
这件事惊动了校长。
班主任心疼学生,跟校长拍桌子必须要惩罚始作俑者,年级主任收了薛爸爸好几张超市卡,不阴不阳在中间和稀泥,最后拿大头的校长拍板,不记过、不处分,当做同学间的打打闹闹,不准扩大影响。
朋友那时家里亲人去世请假几天,回校没见到纪然,打听到前因后果想要为纪然出头,也被校方强势压了下来。
从始至终,学校和薛家没有问过纪然甚至季家的意见。
季妈妈下班回家才知道女儿进了医院,这个一手撑起季家的女人一抹眼泪,关上病房门对丈夫说道:“等然然中考完咱们就走,去县里打工也好,去平川投靠大哥也行,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
中考时候纪然身体仍然不容乐观,一场高烧把她幼跟着父母求医落下病根一并爆发,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又升起,季妈妈要上班,季爸爸便没日没夜地守着,到了中考那天,纪然身体才算勉强好起来,饶是如此,她也拿了全市第一。
就这样,成绩发布后,文远的特招通知通过邮局寄了过来。
一开始还被季家当成了骗子,打电话详细了解后才知道原来是正规学校。
之后,重点高中的电话纷至沓来,纪然对比各家学校的奖学金,选择了最为优渥的文远外国语中学。
季妈妈高高兴兴交了辞职信,珍之重之地把文远的通知书放在家里最安全的地方,一直念叨“什么叫瞌睡送枕头,这就是啊”之类的话。
纪然从来不是一个沉迷过去的人,若不是碰见薛妙妙,初中时代的校园冷暴力甚至暴力早已被她压在记忆深处,她不想家人因为自己遭受不必要的屈辱,更不想耽误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学业,所以她目之所及只有向前。
犹如一根被紧紧抻长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会到达临界点砰然断裂。
也许在别人眼中是怯懦,但却是当时仅仅十三四岁的纪然狭窄世界里、她计算过的性价比最高的一种选择。
当时的她太小了。
纪然回神,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萧潇的生日会上说抱错的事?”
季长宁抬起胳膊,状似无意地用衣袖拂过眼角,故意撇过头不看纪然,怕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不为什么,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姓薛的不是看不起你吗?那我偏要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将薛妙妙最骄傲的家境踩碎,在她最看不起的人面前,狠狠踩碎。
杀人诛心。
季长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纪然口中的“侮辱爸爸”是哪个爸爸,等反应过来是季爸爸后,她发现就算薛妙妙被揭穿身份,眼中的仇恨一丝不差全部落在纪然身上,季长宁知道纪然不是个会惹事的性子,那只能是旧怨。
季家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张大床可以让她自由翻身,可季长宁嘴里吃着生日宴上由大厨烹饪的意面,心里想的却是昨天晚上聚餐时季爸爸做得清汤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