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向另一头瞄着:一个年老的家仆、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看衣着打扮、行事气度,确实是家底不差的士族子弟。
萧玄谦对她的忍耐度已经达到极限,但因为这句话问到节骨眼上了,他磨着性子说了一句:“小叔叔跟我生气,不愿意让我留在这儿。”
方绰怡还没琢磨出里面的弯儿,就见到眼前高大的男人越过他身侧,停到了谢先生面前。
萧玄谦抬手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老师也担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了?”
他这么说话,就是真的生气,而且又气又无可奈何,抓着谢玟的手先是收紧,随后又不自觉地放松,怕又让对方感觉到威胁。
谢玟低头翻了翻书,道:“你早些走,今天就碰不到她了。”
“就算您厌烦我、恨不得我滚远些,可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不为了我,为了你在乎的别的东西,为了仰慕你、在意你的那些后辈,怀玉,我不再是你的阻碍,我会永远成为你的助力,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他说这些话时,觉得心海炽热如烧,这偏执难以医治的病症仿佛就攥在对方手里。萧玄谦拉着他的手按在心口上,声音低哑:“你别不要我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谢玟默然片刻,他的手一直停在那页书上,没有动。
方绰怡没听到他们叔侄的低语,但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于是问:“难道萧公子已有中馈么?”
“有。”
“没有。”
两人一同回答。萧玄谦盯着谢玟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要不是舍不得,他真想把这人这份出尘脱俗、清淡得体的面具给撕下来,把他这具浑身处处写满抗拒的皮囊骨肉都揉进怀里,但他偏偏舍不得――还怕多动了一根手指头,就又会让他产生疑虑。
“有。”萧玄谦重复道,“年轻时娶的,带着孩子跑了。”
方绰怡被他说得震住了。
谢玟终于舍得开口:“方姑娘,他脾气不好,你别见怪,我送你回去。”
他说完就放下书,指尖轻轻地拂过萧玄谦的手,意思是让他让开点,然而手指刚触碰到对方,萧玄谦就忽地攥住他的手――这样看起来,反而是谢玟自己把手送到他那儿去似的。
萧玄谦拉着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地出门下楼,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连童童都只来得及跳下床,连个影子都没追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皇帝拐走怀玉,她跑过去扒着窗户看了一眼,跟郭谨道:“老人家,你们公子光天化日地还有没有王法!”
郭谨见怪不怪地提着披风追上去,笑眯眯地回了小公士一句:“有的有的,公子他就是。”
童童哑然无语,只得跟着玉狮子、连同一头雾水的方姑娘面面相觑。而另一边,谢玟被萧玄谦一路攥着手拽了下楼,下楼时踩空了半步,一头撞进对方怀里,萧玄谦一把搂住他的腰,扶他站稳。
谢玟抬头退后半步:“故意的是不是?”
然而小皇帝一言不发,又勾住他的腰径直走到牡丹馆馆门,闷不吭声地把对方抱进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这马车原本是等候圣驾回京的,车驾中早有保暖的汤婆子,也直接让萧玄谦塞到他怀中。
谢玟盯着他看,萧玄谦却不看他,而是又像昨天那样抱了他一下,这次却没松开,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声音难受得发沉:“你只是怕我故态复萌,怕我不可救药,不是真的厌恶我,是不是?”
谢玟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说对了,但又能怎么样……”
萧玄谦握着他的手,在他身前半跪下来,抬头望着他。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示弱姿态,就算艰难,但他也一步步退让,一点点地割还那些暴虐的性格,他的眼睛漆黑幽深、除了急切恳求之外,再无其他。
“老师不愿意跟我回京,那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才让你这么失望、这么惧怕,我空口无凭,做保证已经没有用了,只能如实相告,坦白地告诉您。”他道,“一天看不到你,我的病症就会日日恶化下去,直到耗尽,最多三月,或是疯魔、或是自裁,总归是要病死的。萧家无人,我要么让位给长姐,萧天柔病才刚好,以她的心,接手下来注定劳心劳力,说不定三五天就能把人累死。湄儿不通政务,没有手腕,更难以女儿之身为帝……要是我病得再重,我脑子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赐封公士、传位给谢童,让老师来摄政。”
他顿了顿,说完这些话,好像冷静下来一些,继续道:“然而萧家的死活又跟您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这么为难你的。只是我死了之后,京中没有权势手腕高到能篡位的宗室或重臣,分裂战乱,在所难免。洛都处在要道,兵戈起时,这繁华的牡丹馆恐怕动荡得还更厉害,那位方姑娘、什么头牌芙蓉仙,还有青娘,一国之乱,难道就能幸免?老师要是同情她们,就也爱屋及乌,可怜一下我吧。”
他自以为跟谢玟两人之间最为亲密无间、是这世间最紧紧相连的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到了需要依靠他人的“爱屋及乌”,才敢在怀玉面前说话。
“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我曾经做错的事,已经在尽力的弥补。等回到京都,我派人重启谢府,绝不会把你再关在紫微宫里,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应该见一见挥斥方遒、真知灼见的谢大人,而不是总活在小道传闻里的帝师……”
他终于有一次用对了方向,找到了能够接近谢玟的路。
两人对话期间,萧玄谦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谢玟也得以在这样的对视之中考较他的真伪,他沉默地倾听,指腹缓慢地摩挲着手里的汤婆子,看似没有任何表示。
萧玄谦将所有的话都说尽,处处缜密细致、以退为进,软磨硬泡了半天,还是没等来对方的回应,他心中压抑烦闷,无处抒发,憋得连眼睛都红了,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发泄不出的委屈。
像一只把牵引绳叼到士人手里,对方还不接、急得原地转圈的狗狗。
谢玟突兀地冒出来这么个想法,于是他接过了牵引绳,伸手用焐热了的手心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忽然认真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萧玄谦以为他问的是那些承诺:“如果再对你说一句谎话,就让我再也找不到你。”
这对于他来说,确实是非常狠毒的一句誓言。
谢玟道:“我说的是,你的病。”
萧玄谦愣了一下,回答:“是真的。”
他确实能感觉到,他想要得太多,做的事却又错得离谱,只能勉强留住谢玟,才能像是续命一样撑下去,他甚至模模糊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的命似乎只有前面的三十多年,而登基之后的日子,似乎都是从怀玉那里得来的……他的理智、他的忍耐、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力,都在分别的三年中被磨损殆尽,连一天的空余也掏不出来了。
谢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自言自语似的道:“要是你能跟我回去看看心理医生就好了。”
回去……回哪里?不等萧玄谦问,谢玟便又叹息:“可惜我也回不去。”
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萧玄谦并未问下去,他总觉得那是一个自己不能够触碰的答案。
谢玟的态度有所缓和,他这几天其实想过这件事,但最终以“帝王多疑善变”,他无法放心而结束。但萧玄谦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更多的动容已经压过担忧――这是他深思熟虑、遵从本心之选。
跟上次的强硬“邀请”并不相同,这样的恳求、商议、至少索求谢玟的表态,已经是一份长足的进步,再加上那天简风致的话,给他施加了一点点“或许能成功”的希望。
谢玟此刻的感受也比较奇怪――简单形容一下,就是一个一千块的拼图,他费力地拼了九百九十块,然后崩盘了,碎了,他气得吐血,甩袖子不干这事的时候,一转头,突然发现拼图自己复原了五百块。
……太怪了。
谢玟闭上眼最后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道:“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萧玄谦怔了一下,因他拿捏不准对方的心意,都没反应过来“约法三章”其实是愿意跟他回京的意思,他带着一股迷茫无措的心态:“好。”
谢玟道:“第一,我们两个的事,无论是矛盾还是争吵,你只对着我来,不许牵连他人,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