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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余生 第110章

寄余生 盛星斗 3579 2021-08-02 08:23

  说起来十分可笑,明明是他赶邬岳离开的,当初说得那般坚决,到头来却又每时每刻地念着,心底里隐约藏了些不该有的奢望。

  山中不过半月,再下山时,孟怀泽差些没认出来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原来的村子已然变为一片废墟,焦黑残垣笼在夕阳之下,毫无一丝生机。孟怀泽心中剧跳,甚至来不及先确认兵马是否已然退尽,便朝他的小院奔去。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他的院落离村子远些,未受太多大火的波及,然而也被损毁严重,已然看不出原来面貌。孟怀泽院中站了许久,粗重的喘息才渐渐平静,他挨着塌了一半的院墙在地上坐下,出神地看着院中那棵仍然葱郁的海棠树,兀自在废墟之上招摇,良久闭上了眼。

  他从日暮一直坐到天黑,夜色降落,周围寥无声寂,令人难以忍受。孟怀泽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去屋中看一看,然而他刚一推那扇半掉的房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竟也传来受惊般的窸窣动静。

  孟怀泽被吓一跳,霎时戒备起来。月光透过房顶,洒入室内残垣,孟怀泽看到黑暗中一双胆怯的眼睛。

  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正恐惧地看着他。

  那个孩子是孟怀泽救进山里的第一个人。

  在废墟中,他借着月光帮那个孩子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带着他一起回了川箕山。那孩子的父母在三天前被骑着马的士兵刺死马下,不过是因为他们稍微靠街心近了些,没能及时给那一队骑兵让开路来。

  从男孩的口中,孟怀泽意识到战争远远没有结束,甚至比他原先所能想到的情况更加复杂。天底下最尊贵神秘的宫殿终于撕开华丽太平的伪饰,将肮脏的一面毫不避讳地昭告天下。

  十余年间两位天子接连短命,子嗣皆无,太后把持朝政,由其兄长辅政,而先皇下诏传位的淮王未及即位,便被控通敌谋反,被太后兄长亲自带兵去抄了家革了命。皇位虚悬,流言一时四起,两位先皇死得皆为蹊跷,种种传言都指向太后谋害帝王,妄图亲自称帝。再加淮王一向仁厚忠耿,多年把持西北军权,颇得人心,在京中也诸多拥趸,谁也不信他真的通敌谋反。国运飘摇,四方战乱频起,即便暂时被压下去也不会彻底熄灭。大战避不可避,直至淮王副将以为淮王平反、拥淮王之子即位称帝的口号领兵而起,一呼之下四境百应,迅成燎原之势,再没有人能逃脱其中。

  平头百姓曾认为那尊贵朝堂离他们有多遥远,如今他们的性命在皇权争斗的铁骑之下便多卑微。

  可孟怀泽没想到,这场战争竟然不仅是国内之乱,竟还涉及到了外族。

  他忍不住向那孩子多次确认,那孩子眼里含着泪,仍是一口咬定了,那一队骑兵有着异邦人的容貌和绿色的眼睛,他们腰间挂着官府通行的腰牌,当街随手杀了人后,旁若无人地踏入官府大门,宛如自家。

  官府,听命的自然是朝廷。而如今,朝廷便等同于太后。

  孟怀泽想得心惊,那孩子凑近他,声音小得好像在这遥远的深山中也怕惊动了谁。

  他问孟怀泽:“孟大夫,我们还能活多久?”

  山洞里蒙昧无光,只有那孩子的眼睛是亮的,因为里面蕴着恐惧的泪。

  孟怀泽攥住那孩子开裂的小手,轻声问他:“你想活下去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

  “那就不要去想刚才那个问题,永远都别去想,”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温和,却又坚定得宛如不可动摇的山,“你只需要想怎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男孩看着他,良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山下还有很多像这男孩一样的人,他们大多并非本地人,而是从其他地方逃至此处的,可离了家才发现,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乱世。

  孟怀泽开始频繁地下山去。

  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没什么高强的本领,然而既已知道山下是那般境况,知道那么多人朝不保夕,他就再也无法安然待在山中,只是多帮一个人包扎了伤口也好。

  那是太苦的一段日子了,之后很多年里孟怀泽甚至都不愿多去回想那几年。

  他不知道是谁在和谁打仗,也不知道哪一方是值得信任的,因此只能谁都不信。山下的泥土被血浸了一遍又一遍,变成了暗淡的红色,他就踩在那样的泥里,从死人堆里扒出尚有一线生机的人,将他们搀进、扶进、背进川箕山里去。

  山路那样难走,孟怀泽一路上不知要摔多少跟头,有些人的伤实在太重了,甚至都撑不到山洞中去,他们求着孟怀泽将他们扔下,省些力气自己离开,孟怀泽咬着牙踉跄地往前走,听不见一般怎么也不肯放手,然后走着走着,背上的人就再也没了声息,只剩了他一个人粗重的喘息。

  山里的人越来越多,孟怀泽怕被山下的将兵发现,便带着他们往山的更深处走,等将那些人安顿好了,他再一个人折回去,下山去,带着新的不知从何处逃来此地的人进山。

  翠翠常会帮他,她不用怕被人发现,常在山下飞着帮孟怀泽寻觅需要帮助的人,看见了便飞回山里来,戳着孟怀泽的手引着他过去。很多时候她甚至想帮孟怀泽托一托那些人沉重的身躯,可她的翅膀力量那样微小,颤抖着用上全部力气,也帮孟怀泽分担不了什么,只能看着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中挪。

  孟怀泽身上的许多伤便是那是落下的,在之后数十年的雨夜与阴冷天里常折磨得他不得安眠。可那个时候孟怀泽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他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忘了,每天只有一个念头,救一个人,再多救一个人。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啊,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也不是什么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他就只想平平淡淡地过他的一生,他为什么要承担起那么多条性命,他怎么可能承担得起来?然而,看着山洞里那些他救回的人,看着四五岁的孩子都努力地学习生火做饭,看着那些好不容易到了此地又死去的人留下的遗物,他咬紧了牙,最终还是又站了起来。

  累极了的时候,孟怀泽便一个人到没人的地方去,跟那些小妖精们说说话。虽然他看不见它们,却也知道这些小妖精一直都在默默地帮着他。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说起邬岳,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有一些原来的笑模样。

  可也不过偶尔几句,他便住了嘴,再也不吭声了。沉默地坐一会儿后,他又站起来,继续去做那些不知何时便会将他彻底压垮的事了。

  第84章 那只小翠鸟

  过去很多年里孟怀泽常常梦到那个雨夜。

  孟怀泽一生中没见过几次那样大的雨,天像是被撕裂了个口子,雨水从中直接倾倒下来,整座山都在轰隆隆地嗡鸣。那天白日里孟怀泽刚背一个人进山来,包扎好了伤口,他担心下雨山洞太潮对伤口不好,想升堆火起来,然而试了几次都未能升起来。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回到洞口边上坐下,用身体帮昏睡的那人挡着些外面的潮气。

  听着雨声,孟怀泽禁不住有些担心。他们待的地方是离山下一天路程的一处山洞,平时孟怀泽少进深山里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此处住着,离山下近些,方便他来回,带人进山来的时候也可作临时休整,等那些人的伤缓一缓,他再将他们带进深山里去。

  然而这夜的雨下得那么大,明天若是还不停,山路被雨水浸得太过泥泞,他们不知要几天才能赶路。

  孟怀泽这样想着,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被人推醒了。

  他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眼前的人竟是木青。这些年邬岳不在,孟怀泽再也看不见那些小妖精,木青又在山深处从不现形,这还是孟怀泽几年里第一次再见到他。

  木青身上闪着淡淡的青色的光芒,整个人都有些虚弱的透明。不等孟怀泽问怎么了,他便急声道:“孟大夫,你看到翠翠了吗?”

  孟怀泽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体:“翠翠没回去吗?”

  木青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有,我找遍了整座山,她没有在山里。”

  白天孟怀泽救人的时候翠翠还跟着他,帮他巡视周围。等跟着他将人背进山里来之后,翠翠便离开了,当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沉,孟怀泽担心她玩起来不知时候,被雨再淋在外面,还嘱咐她早点回去。

  翠翠这小姑娘很是贪玩,从早到晚少有闲着的时候,但无论她是在山里玩还是去山下玩,傍晚时分都会回到木青的树上。

  小翠鸟歪着头在他肩膀上啄了啄,似是嫌他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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