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言情美文 寄余生

寄余生 第115章

寄余生 盛星斗 3355 2021-08-02 08:23

  原来正常的人也都会娶妻生子,年老之时在自己的子嗣环绕下离开。

  这些孟云舟从未告诉过他,那些亲人子嗣孟云舟也都没有。

  在院中悲痛的哭声中,邬岳离开了那棵他待了七十多年的树。天边红日初升,他眯着眼看着,一时不知再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不确定的声音:“邬岳大人?”

  邬岳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妖精,仍是微弱的妖力,也仍是那小小的丑陋的身体。

  雪招看到邬岳的正脸,惊喜地蹦起来:“真的是你呀!”

  “邬岳大人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晃着脑袋四处看了看,又有些疑惑道,“孟大夫没跟你一起吗?”

  邬岳没吭声,雪招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从身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鲜艳的花来,迫不及待地显摆给邬岳看:“这是我新找到的花,好看吧!我最喜欢这个了,就是在前面那座山里找的……”

  邬岳突然开口:“你一直在人界吗?”

  雪招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啊,人界的山好多,可是好多花都开得不好看,这一朵我等它们开了好多次才选出来的呢。”

  在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人正在痛哭一个人的死亡,几十年就是他的一生,而对雪招而言,几十年不过是等待几朵花开的时间。上百年倏然而过,他仍是那一副天真的模样,仿佛背着行囊在晨光中与他们挥手告别不过是昨日的事。

  孟云舟也曾经这样想过吗?

  “邬岳大人。”雪招唤他,朝他递过一朵花来,“你帮我把这朵花带给孟大夫吧,先前孟大夫送我的那朵花现在我还好好保存着呢。”

  邬岳的视线久久地凝在那朵淡青色的花朵上,直到雪招不知他怎么了,疑惑地想要收回手时,他才伸手接了过去。

  “好,”他说,“我带给他。”

  邬岳终于又踏进了川箕山。

  这是他这次到人界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再进川箕山。当他坐在墙头上和院中那个老人沉默相对的时候,他并不是不知道,只要进一次川箕山,找到那些小妖精,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便都清楚了。可他却偏不,他宁愿执拗地坐在墙头上,戒备着怀疑着,也不肯进川箕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又或者,他从来都不需要进川箕山才能得到那个答案。

  川箕山上又是一年的春天,当初被他和呼牢打塌的两个山头已经被新生的草木层层覆盖,看不出太多曾经断裂的痕迹,邬岳走在山里,往常他很少去关注岁月在周围留下的变化,如今稍一注意,才发现原来人间的百年可以改变如此之多。

  新生的春草踩上去发出细微声音,邬岳向前走着,脚下发出噗一声小小的声响,空灵得似是不小心踏碎了一个水泡。周围的景色倏然向四周展开去,像是一幅画卷,虚虚地悬停在离地寸许高的地方,邬岳身子猛地一颤,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卷中的人。

  那是尚算年轻的他熟悉的孟怀泽。

  他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衣裳下摆皱巴巴的沾了泥,袖子撸到小臂上忘了放下来,露出的手臂上是被勒出的几道红痕,还有未好全的擦伤。

  他坐在草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一旁的空地,嘴角挂起笑意,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邬岳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知道邬岳现在在做什么呢?”

  “又跟其他妖精打架了吗?”

  “他那么厉害,应该打不输吧……”

  他像是在询问他想象中存在的小妖精,也像是自言自语,他一身狼狈,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却寥远而又温柔。他顿了会儿,似是真的在想邬岳在妖界跟人打架的模样,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

  很久之后,他又说了一句。

  “我有些想他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身影逐渐淡去,邬岳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个百余年前留下的残影,最终在他指尖全部散去。

  那是时灵草储存下的记忆,它们能够随心地记录下一些岁月的影子,只不过灵力微小,只能捕捉一些极小的片段。

  邬岳向前走去,水泡碎裂的微小声音接连响起,像是空旷天地间仅有的一点余音。他行走在那些画卷之中,看着孟怀泽背着一个又一个人艰难地进山,看着他一脚踩滑滚落山坡又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爬上来,看着他在没人的地方露出苍白疲倦的神色,看着他在暴雨夜里踉跄着下山,看着他的岁月逐渐平静,背上背的又变成了药筐而非昏迷的人,看着他的头发变白,一点点地老去,最终成为了他在那个小院中见到的老人。

  那些画卷接连地在他眼前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就如那其中的千万个孟怀泽,他无数次地试图想去抓他,却永远只抓到一片虚无。

  最终,随着最后一幅画卷淡去,那幻梦般的一切彻底消失了。川箕山已经入夜,邬岳茫然地站在黑暗中,向四周看去,却哪里都再找不到一个他的孟云舟的影子。

  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才再次抬步朝川箕山下走去。

  在山下长着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与远处的那棵海棠遥遥相对,此时花已落尽,只有翠绿的枝叶在黑暗中勾出繁茂的影子,掩着下方隆起的土堆。

  邬岳在那土堆前蹲下身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向前伸出手,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手心缭绕,显出一朵淡青色的清雅的花,是雪招托他带给孟怀泽的。

  邬岳将那朵花放在土堆上,头顶的海棠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贴着泥土的那只手却没收回来。月光从云中倾泻而下,昏黄的土丘宛如覆了一层白纱,他的手缓慢地、轻柔地抚过那层层黄土,像是抚摸这人界已然久远的时光。

  像是很多年前停灵的那个夜里,屋檐下挂着一只绘梅描金的灯笼,灯影映在门廊之上,他踏着摇晃的光走进房中,凝视着棺木中的那个人。他看到那人脖颈间露出一条黑绳,伸手挑出来,黑绳的尽头挂着一截小小的黑木,中间闪着淡淡的蓝色荧光,是他当初从乌羽泽给孟云舟带回的花的花心。

  看了一会儿后,他将那黑木又放回那人的领中,贴着那人脖颈的手却未再收回来。他像是着了迷,手指顺着那人的下颌向上,一点点地、细致地摸过那人脸上的每一寸痕迹。他的手心贴着那人苍老而冰凉的脸颊,周围静寂无声,他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人的呼吸,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空空荡荡的消失了,他从未觉得天地如此大如此空过,而他一个人站在其中。

  彼时晦暗的灯光下,他摸着那人的脸,苍白的嘴唇动了又动,终究没叫出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仿佛只要它们脱了口,一切便都成了不可更改的定局。

  可他却是如此害怕,怕得贴着那人脸颊的手指都在剧烈地发着抖。

  几十年之后,他走过人间的许多地方,再次回到这里,在月光之下看着那座已然陈旧的孤坟。

  有风从山中吹来,卷在树梢顶上,似是变调了的悲音,他的声音便落在这样的风里。

  “云舟。”

  这一声出口,他突然怔在原地,似是不敢置信于自己竟对着一座坟唤出这两个字。沾着泥的手颤抖着摁上胸口,用力得手背上都绷起了青筋,却压不住在那一声呼唤之后胸口之下骤然迸开的痛意,剧烈得他连喘息都困难,像一尾绝望的垂死的鱼。

  他执拗地、冥顽不灵地、自欺欺人地捂着的事实就这样被猛然揭开,百年的时光都在这一瞬间被折到他的眼前,海棠树下坐着的那人望向他时温和眷恋的眼睛,大雨中那人倚在床上隔着窗冲他摆手轻声让他回去,他从集市上拎回的那盏灯笼挂在檐下微微摇晃,黄土填进坑中盖住了那人安然苍灰的脸……他看到他的孟云舟,老去的、他不肯承认的孟云舟。

  邬岳猛地闭上了眼。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