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最严重的伤在右腿,一根木刺扎进他的小腿里,差些将半条腿废掉,即便转醒也不能立即下床。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孟怀泽不忍他小小年纪便成为一个跛子,便用了更多心力照顾着。
骨头长合是件精细事,邬岳又毛躁,孟怀泽不敢让他接手,全是亲力亲为,这样一来,他用在那母子二人身上的心思多些,便有些忽略了邬岳。
邬岳本想着那俩人好了伤便滚蛋,谁成想这俩人醒是醒了,就是多了个小瘸子,还绊住了孟怀泽的大半心神。
邬岳不满极了,一张俊脸沉得比冰还冷,每天孟怀泽光哄他便要多费许多时间。除了白日里的闹脾气,夜里他抓着了孟怀泽,更是往死里折腾。孟怀泽简直苦不堪言,他常常要到后半夜才能合上一两个时辰的眼,还没睡沉呢远处的鸡鸣便起来了,白日里又要给人问诊,几日下来他便有些撑不住了,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给人看病时都难以集中心神。
因此夜里邬岳再缠上来时,他一脸严正地将人给推开了,抱着被褥偎进了床榻里面:“今日不行,我要睡觉。”
他控诉道:“你不知道今日里我心跳多快,再不让我好好睡一觉,说不准我便要猝死。”
仅仅是说这两三句话的空当,他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
邬岳瞧他这一副模样,信了他是真的累,嘴上却道:“你做什么了?以前不也经常这样,也没见你这么没用啊。”
他一副戏谑口气,孟怀泽装着没听到,已是闭上了眼。
邬岳见孟怀泽不理他,哼了一声,觉得有些无聊,便将孟怀泽往自己身边抱了抱,在他旁边也躺了下来。
孟怀泽有心无力,闭着眼睡他自己的,由着邬岳在他旁边随意捣鼓。正当他快要睡过去时,旁边的邬岳突然惊讶地喊道:“诶,你这有根白头发?”
孟怀泽心中猛一坠,那丝困倦一下似是被坠没了,他仍闭着眼,面上不动声色:“忧劳多思,便易生白发。”
他动了动身子,叹了口气:“所以我说这几日很累,真没骗你。”
邬岳手中捏着那根白了一半的头发,道:“行,那我帮你把它拔了,你好好睡。”
孟怀泽嗯了一声。
那根白头发稍不留意便从手中逃出去,邬岳趴在孟怀泽脑袋边上找了半晌,才又给它揪住,微一使劲拽了下来。
头皮上传来微弱的痛感,孟怀泽仿佛无甚感觉,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邬岳,淡声道:“好了,睡吧。”
邬岳嗯了一声,从身后揽住孟怀泽,亲昵地贴着他的后脖颈。
这只妖怪一向没心没肺,不想睡时可以数月不睡,想睡时却是入睡极快,身后很快便安静下来。
脖颈后呼吸温热而绵长,孟怀泽却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他身上仍是疲倦不堪,那根头顶的白发却仿若一根刺,深深地往里扎进他的脑髓,翻搅出尖锐的疼痛。
方才邬岳问他为什么体力不如从前,一句话卡在他的舌尖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老”这个字孟怀泽不敢提,也不愿想,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着。
孟怀泽抚上邬岳揽在他胸前的手,两只手并在一起,黑暗将诸多细节抹去,它们看似无甚区别,孟怀泽心中却清楚地知道它们并不相同,并且会越来越不同,一个已然衰老,一个仍然年轻。
他再不愿去想岁月,岁月也不会就此不行。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每一次的亲热于他都不再是享受,而成了一场提心吊胆的躲藏与掩盖。他的肌肤开始松弛,他的精力逐渐不逮,他曾经有多渴望邬岳,现在就有多害怕邬岳看到这丑陋的躯体,他心惊胆战地接收着邬岳给他的每一点快感,用尽全力才能压住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卑怯与恐慌。
他太累了,疲倦却从不是因为情事本身。
清晨起来,孟怀泽衣裳刚穿到一半,那只狼崽子便磨人地缠过来,不准他下床去做事。
孟怀泽抓着腰间箍着的手臂,语气间有些无可奈何:“别闹。”
邬岳不听。
“你听话,”孟怀泽又说了一遍,“别闹了。”
“孟云舟。”
邬岳突然喊了他的全名,语气间很是不满:“我又不是那小瘸子,你别总是跟哄小孩似的哄我。”
孟怀泽一愣。
“好,知道了。”他轻声道,“那你能松开我么,还有好多事要做。”
孟怀泽从屋里出去,院中已经有了人。
明华将庆儿从屋中抱了出来,正指给他看院中那棵开得正盛的海棠,转头看到孟怀泽,连忙起身笑道:“孟大夫。”
庆儿更是欣喜,扬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跟着他母亲喊:“孟大夫早。”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这孩子对孟怀泽愈发信赖,每日里“孟大夫长”“孟大夫短”的,得了邬岳不少的冷眼。
孟怀泽走过去,蹲下查看了一番庆儿的伤势,比昨日里又好不少。他虽叮嘱邬岳不许插手,但据这伤恢复的模样来看,那只妖怪没少偷偷摸摸地用妖力,虽是怕被发现每次用得极少,但这伤一直在孟怀泽眼皮子底下看顾着,多一分少一分他都明了。
他暗暗叹气,还能怎么着,只能装不知道。也得亏这孩子身子骨硬朗,运势也好,骨头没长歪了去,恢复得很是良好。
他对明华道:“伤恢复得不错,之后可以下地稍稍走动下,过不多久便能好利索了。”
庆儿的眼睛霎时亮起来,有些不敢置信道:“我可以下地啦?”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只是暂且不要贪多。”
母子二人惊喜地抱在一起,孟怀泽也忍不住被感染笑起来,他不经意间一转头,看到邬岳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屋里出来了,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看着他们,嘴角勾着一丝冷笑。
孟怀泽脸上的笑一僵,站起身说了句“我出去看看”,头都没敢回地从院里出去了。
自从孟怀泽说了庆儿可以下地后,每日里明华便都陪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只不过孟怀泽若是不在家,只有邬岳与他母子二人在,明华是断断不敢带着庆儿出去的,去院中拿个东西都是溜着墙边快去快回,生怕招到了那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
这样一来,每日里能带着庆儿在院中走一走,也就只有孟怀泽在的时候,虽说邬岳的脸色仍是不善,但有孟怀泽在旁边,至少生命安全有所保障。
傍晚时分,夕阳将院中涂得金黄,明华扶着庆儿在院中练习走路,孟怀泽在廊下坐着收拾草药,邬岳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一根草药茎,晃来晃去。
不远处传来低声的笑闹,孟怀泽抬头,看向院中的两人。
孟怀泽虽不知明华的身份,但也能看出这女人绝非乡下女子。她额上的擦伤这么些时日仍未好利索,却掩盖不住美貌,年少时候的采芷也好看,但乡间女子的美总是带着些质朴之气,眼前这女人却是精细养出来的美,再粗陋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生得娇小,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是从未做过粗活的,扶着庆儿的手却是极稳,一步一步,极其耐心地陪着他往前走。
这女子无论生得穷苦还是富贵,做了母亲都是一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