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外,听到夫人这一句的谢太医,默默地悄觑向圣上,见圣上神情肃冷如前,似是听夫人这样的话,已听了有一箩筐了,心境没有为之迭起丝毫波澜。
谢太医是真挎着药箱要离开的,只是他走出房门时,见先前拂袖离去的圣上,人竟没走,就站在门外听墙角。他不敢陪着圣上听墙角,原要拱手告退,可圣上竟示意他留下,似是还有话要问他。于是谢太医,只能在旁垂手静等着,将室内夫人与小公子的对话,听在耳中。
顾琳琅不可能对他说出事情真相,但对她那个儿子,却有可能,如实相告。穆骁急欲知晓,顾琳琅腹中孩儿生父为谁,遂放任顾琳琅与颜慕独处,想从她们母子对话中,听知顾琳琅怀的,到底是不是他穆骁的孩子。
可顾琳琅对儿子,亦三缄其口,穆骁没奈何,只能无声离开。他令太医谢邈,与他随走至园中一株梅树旁,问谢太医,顾琳琅身体如何,腹中孩子如何。
谢太医恭禀道:“夫人本就身子柔弱,又受外事刺激,腹中孩子胎相,并不十分康稳,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
他说着见圣上似是若有所思,又大着胆子,试问了一句,“如能在卧床静养时,每日服用两碗安胎药,可助胎儿胎相,快些平稳。微臣……微臣可需写下安胎药方,拿予香雪居侍女,让她们每日为夫人煎药送服?”
谢太医问了许久,都不闻圣上回音,以为自己问糟了,又要挨板子了,心中懊悔忐忑时,听圣上忽地轻道:“写吧。”
像是为风吹落的一声叹息,没有九五至尊的天威凛冽,而竟有几分失意之人的无可奈何……谢太医怔怔抬眸看去,见圣上正负手静望着梅树枝干,凛冬中错枝虬枯,未结半点花蕾,像是一株已经死去的老树,永不会再有花开。
腹中的孩子,像是沉甸甸的巨石,重压在琳琅心头,她为孩子生父的可能,终日悬心痛苦,至夜里,亦是辗转反侧,揪心难眠。
其实按理来说,孩子生父为昭华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穆骁有隐疾,将近二十五的年纪,从一州公侯,做到一朝皇帝,大权在握,身边从不缺女子侍奉,却到现在,依然没有一儿半女,足以说明,他虽并非不举,但体有暗疾,在子嗣之事上,甚是艰难。
而昭华,虽然身体病弱,但在子嗣之事上,应并无障碍。昭华与她,在十七八岁时就有了阿慕,之后多年一直未添儿女,是因昭华一直没有与她行夫妻之事,今年夏日起,她与他复又恩爱如前,欢好不少,她这时候,怀上昭华的孩子,其实是情理之中、水到渠成之事。
只是,腹中孩儿,虽有极大可能,是昭华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穆骁的可能性。也许上天,就是要对她和昭华,如此残忍不公,就是要故意折磨她,让她偏偏怀上穆骁的孽种……
如果,腹中孩子是穆骁的,她会设法令穆骁以为孩子是昭华的,借穆骁的手,饮下堕胎药,流了这孽种。而如果,腹中孩子是昭华的,她会设法令穆骁误以为孩子是他的,从而保住昭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血脉……
她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做,可却不知该如何选择,纵腹中孩子,有九分可能是昭华的,那剩下一分属于穆骁的可能,也让她心惊胆战,恐慌不已……
如果,她怀着诞下昭华子嗣的希望,生下了腹中孩子,却见这孩子,越长越像穆骁,与穆骁父子同心,那真是世间最可怕的噩梦了……
……该如何做……昭华,我该如何做……腹中的孩子,是我与你一直期盼着的女儿吗……是吗,昭华……
深重近绝望的无助中,琳琅在心内一声声地唤着夫君,含着无尽的深情与思念。将近天明时,女子倦怠至极的身体,在声声心唤中,陷入了昏沉睡梦里。琳琅昏睡了近一个时辰,朦胧醒转时,半边脸颊都湿凉着,因梦中不由流出的泪水,浸湿了她脸下压着的素白枕面。
……昭华……
琳琅回想着梦中情景,想着昭华在梦中对她说的话,心中既痛且慰地坐起身来,于榻上出神一阵后,忽地感觉,房中似是有人正在看她。
其时,天已初亮,琳琅凝想一瞬后,起身下榻。她佯装不知情,如寻常晨起,趿鞋坐至镜台前,拿起一把木梳,一边缓缓对镜梳发,一边透过身前铜镜镜面,望见身后屏风后,确实有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随梳了几绺长发后,镜台前的女子,放下了木梳。她长久僵坐不动,神色凝重,似是正决断某事。当决断有了结果时,她心念已定,猛地攥紧拳头,用力决绝地,锤向了自己的腹部。
比她锤腹动作更快的,是从屏风后闪出的人影,穆骁紧攥住顾琳琅意欲“杀人”的手,面色冷极怒极,而眸中,却情难自抑地,涌起狂喜。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wow~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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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绝后
虽然按穆骁心理, 恨不能将顾琳琅,时刻栓在他身边,但, 一来,太医谢邈说顾琳琅胎相不稳, 需卧床静养, 不能移动, 他暂不能将顾琳琅移出香雪居,囚在宫中;
二来, 他是一朝皇帝,不是富贵闲人, 除需处理日常朝务外,近来还有肃王谋反这件大事,需他大力肃清朝堂, 各种官员升贬调动、势力打压或安抚,诸事繁杂如有千头万绪, 让他无暇分身,无法与顾琳琅时刻守在一处,只能在香雪居留派人手, 命人盯着顾琳琅, 不许她和颜慕, 离开香雪居半步。
这夜, 穆骁将手中庞杂朝事, 终于批复完毕,能够宽衣上榻歇息时,时间已近子正。他身体倦极,然而放空的精神, 刚从繁冗朝事中脱离出来,就完全陷入了宫外的香雪居里。他想着顾琳琅和她腹中的孩子,迟迟无法入眠,在御殿睁眼躺榻许久后,终是起身下榻,在这深更半夜,秘密离宫,来到了顾琳琅的香雪居小楼。
起先,穆骁人站在室外,听着里头辗转反侧的难眠声,一直没有入内。后,天将明时,里头渐渐悄无声息,顾琳琅似是终于睡了,他轻声推门而入,走至顾琳琅榻旁,在她榻边,坐望了许久许久。
幽映灯火与将明天色中,坐在榻边的穆骁,将睡梦中的顾琳琅,无声望了又望。他望着她沉郁的睡颜,望着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想着她也不知正怀着谁的孩子,想这无情无义的狠心女子,永不可能对他说实话,想她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要杀他,越想越是心中恨灼时,又见她几无血色的菱唇,微微一动,也不知低喃了一句什么后,有晶莹泪水,忽自她眸角流下,如断线珍珠簌簌而落,像是……一直落到了他的心里……
好像心中苦透了,纵在睡梦中,亦有无数的眼泪要流……穆骁望着梦中落泪的顾琳琅,忽地想起少时,除在初次夜里,曾见她因痛流泪,他几乎没见她双眸湿过,不像多年后再见,她好像真成了水做的,动不动就要落泪,在面对他时,常是凄凄惶惶,泪眼朦胧……
……多年前……多年前他也曾坐在这张锦榻榻旁,望着顾琳琅……不是无话可说、心中恨涌,而是情意暗生、言笑晏晏,少年人的爱慕心意,纵因难言的自卑自尊,再怎么别扭深藏,也情不自禁,要流溢出来,如鼎中轻烟,无形中,缠缠绵绵地,绕系着他与顾琳琅……
……就在这张榻旁,他将视与性命等同的玉佩,赠送给了顾琳琅,“我不喜欢琼瑶,我喜欢琳琅”,少年人发自肺腑的真挚情话,纯真,热烈,在回忆之时,犹热切地响在耳边,带着心头血的赤诚炽|热。而今,物非人也非,这枚定情的玉佩,在他手中,仅剩半枚,另外摔碎遗失的半枚,大抵早在岁月尘世中,被碾成了齑粉,随风逝得干干净净……
满心恨灼,因忆起少时旧事,不由心灰。穆骁沉默地坐在榻边,任心中爱恨,纠缠绞痛不知多久后,见榻上睡着的顾琳琅,忽地身形微动,似将醒来,在略想一瞬后,无声起身,轻步悄走至室内屏风之后。
隐在屏风后的穆骁,欲暗中观察顾琳琅,看她在无人之时,对她腹中孩子,究竟是何态度。
……是明确生父的欢喜或厌恶?还是,连她自己也无法判断的纠结与迷茫?
穆骁在心内,将所能想到的可能,都想到了,可,预想中,顾琳琅神色慈柔地轻抚腹部,抑或是面露厌恶痛苦,面露纠结迷茫,都没有出现。醒后的顾琳琅,神情怔怔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见她在榻上静坐一阵后,如寻常晨起,趿鞋下榻,走坐至镜台前,缓缓对镜梳发。
就在穆骁以为看不出什么,准备从屏风后走出时,镜台前的顾琳琅,渐又停止了梳发,长久地僵坐不动,神色沉凝。穆骁望着这样的顾琳琅,心中隐约感觉似是不妙时,见顾琳琅忽地抬起右臂,将右手越攥越紧。
不由悬起的心,在见顾琳琅,将紧攥着的拳头,狠狠锤向她自己的腹部时,惊得几要从穆骁嗓子眼中,骇跳出来。他忙闪奔上前,紧攥住顾琳琅意欲行凶的手,劈头盖脸地怒喝一声:“做什么?!!”
有若霹雳的一声怒吼下,顾琳琅原先凛如霜雪的决绝神色,变得惶恐万分。她一壁极力挣扎着,欲挣脱他的桎梏,一壁眸光闪躲着,避开他的怒视质问,回答的声气,明显十分底气不足,却强撑着硬道:“……没……我没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做……”
穆骁见顾琳琅这般,心中更是有数。又气又喜的他,怕顾琳琅在挣扎时,故意将她自己摔在地上、撞案角上,越发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强让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身上。
冬日晨光,将铜镜镜面映得通明,镜中,柔弱苍白的女子,被年轻男子,强行搂依在怀中,神色惶恐,眸中忧虑难掩。而强搂着她的年轻男子,双臂箍得紧绷,紧搂着怀中佳人,如搂护着一尊易碎的绝世奇珍,生怕她有半点闪失。只是,动作爱护,神色却冷怒无比,男子剜盯着女子的眸光,如能吃人,好像下一刻,就要提刀砍人了。
因为顾琳琅的决绝举止,怒急的穆骁,面上神色,瞧起来,确实像是要砍人,而因这决绝举止,背后意味着什么,穆骁不为人知的心中,此刻其实正与他冷怒神情相反,似春风拂面,似碧水悠悠,悄悄地泛起了数不尽的欢喜,如煮沸的沸水泡,一个接一个,咕咚咚地冒个不停。
……竟对腹中孩子,下此狠手,一点余地都不留,看来她腹中的孩儿,十有八、九,就是他穆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