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他叫了一声,转过头,却看见上方一张人脸,普通中年妇女的模样,头上戴着顶奇怪的五彩羽毛帽,两个眼睛里却透着像动物一般的精光。
“原来竟是有人装神弄鬼?”
大萨满的手还紧紧箍住穆瘸子的脚腕,她力气奇大,穆瘸子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能被她捏得粉碎,所以也不敢再挣扎,只两手抱拳冲她讨饶,脸上陪着笑,“都是都是同行,我们也是来捉鬼的,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话音未落,就看到上方掠过一只黑影,直冲大萨满去了。是一只送子观音像,被穆小午大逆不道地当成了武器,正正砸到大萨满脸上,令她登时便松了手。
“老头儿,走啊。”穆小午拽住穆瘸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祖孙俩互相搀扶着,飞快朝窗口跑去。
身后传来大萨满的怒骂声,什么乌龟王八扯你娘的臊,她被观音像砸了一下,气得又变成了普通的老娘们儿,骂街的话也很是很能手到擒来的,脏得连穆瘸子都自愧弗如。
可是忽然间,骂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细碎又清脆的轻响,像是无数只小脚贴着地面前行,窸窸窣窣的一大片,如潮水一般,由远及近地过来了。
“什么什么东西?”
大萨满惊恐的声音阻住了二人前行的脚步,与此同时,穆小午小午手心里的铜针疯狂地颤动起来,恨不得想从她的指缝间钻出去。她斜了穆瘸子一眼,两人遂同时回头,望向后方。
他们愣住了:花瓶已经没了踪影,摆放花瓶的地方,铺着一层晶莹剔透上下起伏的东西,被月光一照,亮得发白,仿佛泛光的湖面。可那东西却是会动的,蹭着地面,“欻欻”作响,争先恐后涌向了大萨满站立的位置,和她之间,只隔着一步不到的距离。
“什什么东西?”穆瘸子闻到了一股腥气,遂知道来者不善,于是哆嗦着嘴唇,问出和大萨满一模一样的一句话来。
“吃人会吃人的”蕙雪的魂魄在那片晶莹透亮的“湖面”上呜咽,声音里面含满了恐惧,“会吃人的”
穆小午觉得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已经涌到大萨满脚边上的东西是什么,口中连忙喊道,“是瓷,快跑”
是瓷,无数细碎的形状各异的瓷片在地面上铺陈开来,像水,却比水锋利得多,每一个尖角都泛着寒光,一个算不得什么,但若这么多蜂拥而上,那岂不是要将人扎成筛子?但花瓶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她钻进里面时,除了蕙雪,也并未觉察出其它可疑的地方,可怎么就这么一瞬间,这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就变成了了一地碎渣了呢?
一地碎渣穆小午脑海中忽然涌进了一个特别恶心的念头,可是还未容她细想,这个念头就在她面前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瓷片忽然腾空而起,窜出一丈余高,就像一堵高墙,劈头盖脸地朝呆若木鸡的大萨满砸了下去。近身之时,又似乎变成了一匹闪着银光的缎子,将大萨满整个人包裹起来,仿佛给她穿上了一件世间最美丽的衣衫,剪裁合体,柔软熨帖,每一个部位都恰恰好被包裹了起来。
她变成了一个瓷人,自己尚不知道,还在慢悠悠朝穆小午他们转头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穆小午看着她的脸:五官尤在,只是被一层瓷片包裹住了,连眼珠子上都覆上了一层瓷,闪着亮光,就像就像她方才扔出去的那座送子观音。
“吃人的会吃人的”
蕙雪的声音飘了过来,穆小午知道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了,她一点也不想看,所以抓住穆瘸子的手,转身就要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头还没转过去,大萨满就忽然重重朝后砸去,“啪嚓”一声,她碎成了一地渣子,肉混着血水淌开,只有两只眼珠子,还四角俱全地浮在那滩血肉上,直愣愣盯着屋檐。而那口绿地墨彩花鸟纹的大花瓶,则完好地停放在她的身旁,依旧是一幅我见犹怜的美人模样。
“真他娘的见鬼了。”穆瘸子被这幕恐怖的景象吓得都开始骂娘了,腿脚更加不利落了,虽然被穆小午搀扶着,还是一步一打滑。两人踉踉跄跄地冲出库房,什么也顾不上,便朝院外冲去。
原来瓷器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们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库房外面,天黑得吓人,穆小午深深吸了口气,四处看了半晌,才好容易分辨出方向,于是架住穆瘸子的胳膊,扯着他朝来时的那扇小角门跑去。心却是突突跳个不停:好好的一口大雅斋,是怎么变成一地碎瓷的?那上面明明附着一个凶灵,她和穆瘸子为何半点也没有察觉,就连铜针,也是在这东西出现的时候才有了反应。可是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何怨气冲天,顷刻间就将人弄成了一堆碎肉?
这么想着,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于是又转过头,朝库房黑乎乎的门洞望了一眼。还好,它似乎没有跟出来,也不会跟出来的是不是?穆小午想象不出一个花瓶笨手笨脚地一路飞奔过来的模样
可就在她暗自庆幸逃过一命的时候,忽然看到十余丈外红光一闪,一队御林军提着灯笼朝这边过来了。
第三十七章 牡丹
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路,穆小午拉着穆瘸子朝左边一拐,走上了一条曲折的花径,像两只夜猫子似的,一头钻进密密匝匝的草木中。
这是一片牡丹花海,只是现在尚未到花开时节,只有丛丛绿叶,铺盖了满园。穆小午和穆瘸子猫着腰在草木中穿行,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不方向的了,只想着别让那队御林军发现自己,于是在不知绕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看见红光渐行渐远,这才喘着粗气站起来,朝四周望了一望。
“我的娘啊。”这是穆瘸子今晚第二次提起他娘,不过这次不是骂人,而是发自心底的赞叹。
两人面前是一座气势恢宏的西洋楼,坐东朝西,“工”字结构,主体由汉白玉雕成,比头顶的月光还要白净。正门前左右有弧形叠落式石阶数十级,环抱楼下喷水池。池东高耸一尊蕃花石雕贝壳,池左右呈八字形排列着十二生肖人身兽头青铜坐像。
现在,一条清澈的水柱正从那只铜鼠头的嘴巴里喷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落在水池的正中央。
“海晏堂,龚老头儿说,这个名字意喻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这十二生肖铜像,叫作水力钟,每昼夜十二个时辰,由十二生肖依次轮流喷水,正午时,十二铜像口中同时喷射泉水。”说话间,那铜鼠口中的水柱忽然消失了,而紧挨着它的铜牛口中则喷出了一道水柱,穆小午轻声一笑,“看来丑时到了,咱们得快一些了,不然一会儿角门关闭,咱俩就被困在园中了。”
“也算是开了眼了,”穆瘸子还有些舍不得走,他的眼睛被这些奇丽的景象喂饱了,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也抛到了脑后,可是眼睛依次在十二只铜像上看了一圈,他的目光却最终落到了喷泉后面石阶的最上层,那两只鱼缸上。
当然也是大雅斋,粉彩鲤鱼荷花纹,红、黄、紫、青、蓝五条彩色的鲤鱼,穿行在盛开的荷花丛中,色彩浓艳,色差分明,富丽堂皇,但,与这座主体为汉白玉的西式建筑极为不搭。中不中洋不洋,可那女人要让自己的喜好和审美遍布在这园子的每一个角落,以此来宣示主权。
“这里怎么也有这玩意儿?”
穆瘸子想到的可不是什么审美什么搭配,他现在只觉得这贵重的瓷器晦气得很,看到它就浑身发冷,恨不得退避到三丈外。于是扯了穆小午一把,“走吧走吧,看到这东西我现在心里发毛,像有大风在刮,冷飕飕的”
话没说完,却真的感觉到一阵寒风刮过,带来一股子熟悉的腥味儿。穆瘸子一抖,见远处两只鱼缸似乎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月光从光滑的瓷面上流淌过去,反射出的光像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亮得刺眼,亮得扎心。
“不对劲。”穆小午看着鱼缸,喃喃说出三个字,俄顷,她忽然身子一抖,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将身旁的穆瘸子也吓得浑身一震。
石阶上的两只鱼缸仿佛被月光烫化了,就在两人眼前蓦地塌陷下去,化成了一地的碎瓷。瓷片拾级而下,穿过喷泉时,满池的泉水都凝结成一块圆形的瓷面,连铜牛口中喷出的水柱都变成了一道弯弯的白瓷,光可鉴人,仿佛地上也多了一轮月圆,与天上那轮遥遥相望。可是,当瓷片经过喷泉,朝两人藏身的花丛蔓延过来时,水便又成了会流动能喷涌的水,重新活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将两人从震悚中拉了回来。
“它好像好像是冲咱俩来的啊”穆瘸子的喉咙都收紧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比登天还难,穆小午当然觉察到瓷器的用意,可是方才她实在太过震惊,所以才一时没有回过味儿来。
她二话没有,拉起穆瘸子转个身就朝花丛里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将手里的铜针朝后抛出,口中默念道,“千神万圣,护我针灵,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身后传来“叮咚”一声,穆小午知道铜针撞上了瓷片,可是她也知道,它坚持不了太久,那个东西的怨气,从方才她就感受得再真切不过了,深重得像沉积了几万年的沼泽,黑压压死沉沉的一大片,以他们两人这点功夫,绝不是它的对手。况且她现在身体虚弱,体力不济,连将铜针抛出去这一下,都累得她大喘了几声。
她忽然真心实意地想念起桑来,若是它在,她和穆瘸子断不会像现在这般狼狈,浑身沾满了草叶,连滚带爬地在草木中穿行。它一出手,必定火光连天,将那鬼玩意儿烧得妈都认不出来。
“咯嘣”一声,她踩到了一个又硬又脆的东西上,将它踩得粉碎,穆小午猛地收住脚步,将穆瘸子也拽停了。两人直起腰:前方绿荫如盖,被风一吹,上下起伏,像烟波浩渺的水面。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绿叶枝条都变成了直挺挺的一折即断的瓷,五彩斑斓,五光十色,明明是精巧绝伦的奇光异景,却让人心神战栗,不敢再朝前迈出一步。
他们被瓷包围了,身旁高大的花枝甚至已经探到了两人的脖颈处,近得连叶片上的经脉都看得见。
而铜针,则从头顶悄然飘落,掉进已经变成瓷片的土地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旁边有“咔咔”的声音传来,穆小午知道,那是穆瘸子的牙齿在打架,她一点也不觉得他丢人现眼,因为下一刻,她和他就可能化成两只瓷人,然后和那大萨满一样,碎成一地血沫子,给这些牡丹当肥料了。
“不管是什么妖邪,好歹出来走两圈,让我看看,姑娘我就是死也不想当个糊涂鬼。”她强打精神,冲前方吆喝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