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青城知道他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讲,便点了下头,同他一起来到屋子外面的院中。
方才还在肆意呼啸的大风竟不知何时停住了,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枝条无精打采地垂下,动都懒得动一下。漳台临海,天气多变得就像孩子的脸,让人捉摸不透。现在,乌云虽仍在头顶,但月光已能见缝插针落下,整间院落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赵子迈走到柳树下面,这才回头看向闪着烛光的窗户,悄声道,“青城,尸首是完好的。翠筠、伯父,他们都缺了一部分,可是他,却是完好无损。”
“而且,”闫青城随手扯过一根柳条,将上面的柳叶在指间反复揉捻,“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被杀,他平时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从不与人起冲突,为什么是他?”
“那又为什么是翠筠姑娘,为什么是......伯父?”
“我......不知道。”
可怕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知过了多久,赵子迈先开口了,“我还是觉得是那口瓮的问题,宝田看到方丈和伯父去了那间四水归堂的院子,他还听到他们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了,院门口走进来两个小丫头,因为两人站在暗处,所以她们人竟没注意到院中有人,只自顾自地说话。
“老夫人今天疯得尤其厉害,一直在瞎嚷,拦都拦不住。”
“嗨,也不知道是谁,把老爷的事说漏了嘴,所以夫人才闹的。不过平日里,老爷每天都要来看夫人几次的,日子久了估计也是瞒不住的。”
“我听夫人一直念叨着瓮啊,红玉汤啊,还说什么孽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谁知道,不过福祸相依。方才听郎中的意思,人若受了刺激后,这里的病倒可能会自个好了。”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叹了口气道,“我看还不如不好,清醒过来,却发现那个一直等着自己的人不在了......”
“唉,别说这些了。我倒是觉得咱们得想想后路了。今天又死了一个,保不齐下一个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依我看,闫家这里是留不得了。”
闫家出了妖异的消息很快就像雪片一般席卷了漳台城,甚至连据漳台城几十里地的白礁城也在议论这件事。
传言各色各样,有说他们家得罪了某位大人物,被人下了蛊;有的说,闫宅里潜入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趁夜黑风高夜,便要取人性命。
这些传言,白礁的人都是信的,因为这几日,城中忽然多了许多寻找活计的人。他们原都是闫宅里的丫头婆子仆人小厮,因为怕成为下一个被害者,所以纷纷出逃,即便闫家已经将月银提高了一倍不止。
“你以前不就是闫家的小厮吗,有没有什么内情?”酒馆的掌柜斜倚在柜台上,一边用指节敲着桌面,一边问一个刚来的伙计,“这闫家到底是怎么了?”
小伙计撇嘴道,“您可算是问对人了,您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可是在我们老爷身边做事的。所以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我全看在眼里呢,一件都没落下。”
掌柜的登时来了兴趣,将脑袋朝前凑了凑,竖起了两根指头,“听别人说,包括闫老爷在内,闫家已经死了三个了,而且尸首都不齐整。我还听说,闫家是生意做得太大,挡了不知哪门子皇亲国戚的道,所以才被......”
说着他手掌朝下一劈,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小伙计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尸体不齐整是真,另一个传言就纯粹是胡说八道了。您不知道吧,咱们闫家呢,哦不,现在得说他们闫家了,他们呢,和上头的交情可好着呢。闫老爷过寿那天,您猜谁来了?这么说吧,您尽管可劲地朝上猜,省得我一会儿说出来吓到您。”
掌柜的被他逗乐了,嘿嘿一笑,伸手照小伙计头上拍了一把,“还能是谁?难道还能是京都的首辅大人不成?”
小伙计脸上现出得意之色,挑动眉峰道,“差不多。”
“差不多?你年纪小,话可不能乱说的。我说的可是权倾朝野,内务外交皆抓在手上的军机处首辅赵安赵大人。”掌柜的诧异道。
第二十三章 变身
“虽不是他,但他亲儿子过来了,算不算就是他亲自来了?”小伙计脸上得意之色更甚,“那位赵公子备了厚礼,亲自来给闫家老爷祝寿。他还说什么家父总是提起伯父,说老朋友许久不见,以后要经常走动走动才是。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闫老爷和赵大人交情深厚。所以那些说什么闫家得罪了朝廷的人,纯粹是胡说。”
听到这番话,坐在旁边一张桌子的穆瘸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砸吧着嘴冲对面坐着的穆小午道,“看吧,他一来我就看出他气势不同旁人,多少和官府有关联,果然。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赵安的儿子。”
穆小午摇头,“您老也忒怕事了,本来咱们帮了他,还能赚上几个银锭的,可您偏不让我开口,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似的。”
“哎呦祖宗,这次多亏咱们没失手,才没被那官爷抓住把柄。你忘了那一次咱们没把人的魂儿给绣回来,差点被官府的人给抓了,说咱们坑蒙拐骗......”
穆小午停下夹花生米的动作,托腮沉思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这赵子迈是留洋回来的,按说应该对你我这种人很是不屑。可他似乎对咱们的营生挺感兴趣的,还问我祟到底为何物?”
“你救了他一命嘛,他当然信了,还能恩将仇报不成?”
穆小午耸肩,“您老别得意啊,我红眼睛的样子都被他看到了,保不齐哪天他就把我当成妖异给抓起来了,说不定他还会把闫府发生的事都算到我头上呢。”
“小午,”穆瘸子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它真的走了吧?你确定它走了是吧?它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我弄得这叫一个心慌啊”
这话从出了闫宅起,他已经问了不下一百遍了,所以穆小午听到后难免心烦。于是在送了他一个白眼后,她又一次掂起筷子,对准了那盘老醋花生夹了下去,有一搭没一搭道,“这白礁的菜不怎么样,还不如漳台,依我看,咱们今晚就连夜赶路到广东去,走一路吃一路,如何?”
闻言,穆瘸子也忘却了烦恼,欢欣雀跃起来,他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当然好,反正闫家给的钱,够咱们逍遥上好几年的,你说去哪,我都听你的。哎呀,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享受享受了,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享儿孙福了。所以这段日子我总想着,不能再这么奔波苦干了,我这些手艺你也学会了八成,我以后就吃跟着你吃吃喝喝,高兴一天是一天......”
他只顾得意,却没发现方才还兴致勃勃的穆小午忽然敛起笑容,表情肃穆地盯着那半碟子花生米看。
“以前那些新鬼年岁都太轻,吃起来没滋没味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她忽的挑起一侧嘴角,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彼时穆瘸子已经喝了三两酒,微醺,所以一时半会还没分辨清楚她在说什么,只道她还在说这菜不够合口,做得不够入味儿。于是便接了一句,“广州的馆子那可是名扬全国的,到那里保准让你吃个痛快。”
“何必舍近取远,”穆小午还盯着花生米,眉毛朝上一耸,面皮却仍然波澜不惊,“闫家不是有个现成的放在那吗?”
“闫家啊,”穆瘸子摸着鼻尖沉思,“闫家的菜肴当然是好的,我跟你讲,就那几道菜的复杂程度,简直能媲美宫里的做法。我想咱们就算到了广州,估计也吃不到这样的美食。可惜啊,这闫家是咱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界,怎能再自投罗网......”
说到这里,他皱了下鼻子,“你方才说什么?闫家有个现成的?”
他的目光转到穆小午脸上,身子随后重重向后一挫,撞翻了后面的椅子。
下一刻,穆瘸子用尽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将嗓子里那声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丢下几两碎银,一只手拽住穆小午的胳膊,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将她连拖带拽拉出了酒馆。
穆瘸子拽着“穆小午”走到一条幽暗的小巷才放开手,而后,他喘了几口气,忽然对着穆小午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拜几下,口中颤悠悠道,“神仙,神仙,得罪了,您老人家莫怪小人啊。小的是怕您被那些腌臜泼皮看到,才失了礼数,您大人大量,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啊。”
“穆小午”活动了几下肩膀,双臂朝上伸了个懒腰,冷冷道,“被你扯着走了半条街,差点把脚都扭了,要不是看你还有那么点可用之处,早一口吞了你。”
言闭,她慢悠悠转过身来,随意捡了块石头墩子坐下,一条腿翘到另一条腿上,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冲还跪在那里不动的穆瘸子道,“怎么,我的样子很可怖吗?连头都不敢抬?”
“不不不,您老人家雄姿英发、鹰扬虎视,哪里能用可怖形容......”
说毕,他梗着脖子扬起头,冲盯着“穆小午”的那双红得透亮的眼珠子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穆小午”冷哼一声,冲穆瘸子轻一挥手,“罢了,你去买一顶笠帽,要大一些,能遮住眼睛的,省得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我刚醒,腹中饥饿,闫家那个东西,倒是正对了我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