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它第一次有些慌了,在面对这些平日里被它视若蝼蚁的人的时候。它一边朝后退去,一边左右晃动着到三角形的脑袋,死盯着他们手中晶亮的锣钹。它不甘心,却又畏惧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它们是那般刺耳,每敲动一下,自己身上的鳞片就跟着震颤一下,像是要被这躁动的声音揭下来一般。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年的尾巴触到了炽热的火,它被烫了一下,猛然回过头,这才发现,它的身后是一堵熊熊燃烧的火墙,比海中的巨浪还要高,简直快要烧到了天空中的月亮。
他们堵住了它的后路,他们并不是像以前那般以吓走它作为目标,他们要杀了它,永绝后患。
这一定是她的主意,它知道,那个老太婆,它第一次见她时,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只是它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要来索它的命。
她在哪儿?
年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着,想找出那个垂老的身影,可是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它却独独没有看到她。她不在这里,那个幕后黑手,在把它逼入死路后,自己却躲了起来。
一股怒火窜进脑袋,年忽然发出一声叫,伸长脖子朝离它最近的那个人扑去,大张的嘴巴带着一股腥风,一张一合间,便将那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揪了下来。
鲜血喷了一地,有一些还飞溅到旁边人的脸上,热乎乎的。一开始那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掉了,走出两步后,却将两条手臂直直伸向前面,摸索了几下。“嗵”的一声,他手里的铜钹掉在地上,紧跟着,他没头的身体也轰然倒下了。
就是这么一声,将局势彻底逆转了过来,周围的人全都愣住了,下一刻,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吃人了,年兽吃人了。”
这是一声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叫,惊动了周遭的人,也惊动了被锣钹的响声威吓住的年:原来,那些会发出震天响动的小玩意儿根本伤不了它,原来,它不过是那老太婆搞出来的骗人的东西。
它被骗了。
年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忽然将身体绷得笔直,倒三角型的脑袋低垂下去,倾斜成让人心悸的角度,凶狠的目光笼罩着下方惊惶的人群。这是它动怒的前兆,没有人敢在这样的目光中停留,除了四散逃窜,人们没有别的选择。
年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们,它俯冲下去,带着飒飒的寒风,将脑袋扎到人群中。
惨叫声交织成一曲凄厉的乐章,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月亮似乎都被不忍心再看这惨烈的景象,藏到了乌云后面。
“畜生。”
火墙后面有声音传来,镇定且不失威严,年认得这个声音,于是停下攻击的动作,恶狠狠地将脑袋转了过去。他看到火墙那边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佝偻着背,手中握着一根拄杖。
是它找了很久的那个人,剥其皮喝其血也难解心头之恨。于是,它将已经到了口中的人丢下,粗长的尾巴在地上一扫,将身子整个转了过去,目光紧紧盯视在乙婆婆的身上。
“畜生,我知道你在找我,可是我早料定了,你这条臭水沟中的老泥鳅,见了火就要退怯三分,就算借你一百条胆子你也不敢过来,”她凛凛一笑,目光中全是嘲弄,“所以我安稳地站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今天是如何死在这些被你欺凌得家破人亡的人的手中的。”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卷在“呼哧哧”作响的火浪中,年听不清也听不懂,却将她话中的含义猜了个透透彻彻,半分不差。她一点也不怕自己,不仅不怕,她还在笑它,笑它被那些像蝼蚁一般的人逼到这步田地,笑它一次次中了她的计谋,数月都攻不进这座村落。
它恨她,哪怕同归于尽,它今天也要将她拉进地狱。
年张嘴大叫一声,冲着那堵吐着烈焰的火墙冲去,不管不顾,哪怕前方是它的葬身之所,它也认了。
身子穿过火墙的那一刻,它看到乙婆婆朝旁边躲了一下,她想逃,它已经看到了她脸上惊惶的神情,于是便不顾满身火辣辣的灼伤,用力朝她的方向一扑。
下面猛地一轻,身体已没有附着之地,掉下去前的那一刻,年看到乙婆婆脸上的神色变了:惊惶鸣金收兵,取而代之的,是风雨过后的平静,除此之外,还有一抹得意。
她得逞了,它又一次上当了。
年落到一层厚实的软绵绵的东西上,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却知道自己一点也没有受伤,可是,既然要它死,又为何在深坑中铺上这样柔软的一层?
年不懂,可当它抬起头,接触到深坑旁边那无数道充满了仇恨的目光时,心中却不由地一惊。
他们要做什么?将自己困在这样一个仿佛填满了云团一般的深坑中?
它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因为它看到乙婆婆手里多了一只火把,火光闪耀,填满了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将她衬托得像九天之外的神只了。
忽然,那火把毫无预兆地坠落下来,重重砸在年的身边,砸在那绵软蓬松的“云团”上,在它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无数点火星窜了出去,以火把为中心,迅速朝外围蔓延,只是瞬息之间,就将这里变成了充斥着烈焰的炼狱。
年惊恐地嘶嚎,它扭动身体,想从深坑中逃出,可是那些本来还雪白松软的“云团”,现在却丝丝缕缕将他缠绕起来,它越是动,便被缠得越紧。
它感觉有无数只手争先恐后的绕过来,将它缚在地上,缚得死死的,火苗在丝线上流窜,顺着它的鳞片钻进去,舔舐着里面的嫩肉。
这是什么?这般柔软,却又蕴藏着这般巨大的力量,就像就像上方那个俯视着它的乙婆婆一样。
第三十一章 救
火海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已经被烧焦了的黑色的尾巴,上下扑腾,奋力做着最后的挣扎,可它终究还是难敌大火疯狂的舔舐:棉花下面铺了稻草,草里浇了热油,这是乙婆婆精心设计的陷阱,为了它,只为了它。
终于,那根尾巴颓然垂下,掉落在尚未熄灭、但仍冒着滚滚黑烟的火焰中。
“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颤声问出这两个字来,人群静默着,他们在等,等那个唯一有资格回答的人的答案。
可是乙婆婆没有回答,她站在火坑旁,混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现在,火焰已经基本上熄灭了,黑烟却没有散,里面夹杂着数不清的火星,就像她在崖州时,仰头便能看到的那片缀满了星辰的银河。
应该被烧死了吧?即便它是来自深海的凶兽,即便披了一身的钢盔铁甲,也遭不住如此气势磅礴的大火。她确信这一点,但心头却仍不免惴惴,是为什么呢?这种不安的感觉,从前几天,便一直缠着她,哪怕她已经思虑周全,哪怕这个计划丝毫没有破绽,她却仍然心神不定,不能安枕。
睡不着的时候,她常常想起崖州看管她的吏员说的一句话,他说:“乙婆婆,你为什么总想着回去呢?这里多好,民风淳朴,连人的眼睛都是纯净的。”
为什么要回去?因为这里是故乡,即便她曾在这里被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不能不回来。
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因为故乡接纳了她,即便额头上的刺字是那样的醒目,乡亲们却依然收留了她。所以她时常在心里暗自嘲笑那位吏员的后半句话。他怎么说来着,对了,他说:“崖州不像咱们那个地方,咱们那儿,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九九,你不剖开他的心,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没有感受过善意的人,当然对善良一无所知。乙婆婆丝毫不怀疑,在这件事上,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那不安的感觉为何总在深夜席卷而来?如潮水从头覆下,闷得她透不过气来,哪怕当年她乘船逃走,在船舱中躲了整整两个月,靠吃老鼠残羹为生,都没有现在这种让人难忍的不安。
黑烟袅袅,像散不完似的。
乙婆婆看着身下的深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将“死了”这两个字吐出口。
“阿邑,”过了许久,她轻声嘱咐身旁的阿邑,“我不放心,还是把弓弩拿来再射一轮吧。”
阿邑刚吩咐下去,一直站在外围的小弭忽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他拉住乙婆婆的胳膊,抬高声音问道,“乙婆婆,年还没死吗?”
童言无忌,却惊得人心惶惶,乙婆婆刚要出声安慰,却感觉脚下的地面震了一震,尚未来得及反应,小弭的身体已经朝下一沉,从她身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