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飨桑 第183章

飨桑 沧海一鼠 4240 2021-08-02 08:13

  桑很想揪住她那根长辫子,把她扔到田埂下面去,可是尚未来得及动手,眼前定格的画面却又一次“活”了起来:大海前面的人群和棺材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黑色的一片海滩,海里的浪却腾地更高了,高得像一座座小山坡似的,一层连着一层,朝岸边直扑过来,掀起的海风将田埂上站着的两人吹得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互相扶持着,才能勉强不被吹倒。

   “快看后面。”

   穆小午指着大海叫了一声,桑顺着她指的方向朝前望去,这才发现这层层海浪后面,有一堵十余丈高的巨浪,顶端凌空开放一簇簇浪花,被月光镀成银白色。

   浪尖上,托着一口巨大的黑色的棺木,比一般的棺材大了几圈,棺身外面,萦绕着一层诡异的淡红色的血光。

   “是她。”穆小午又喊了一声,可声音刚一出口,她和桑就踉跄着朝大海跑去,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不能自已,刹不住步子。

   “抓紧我。”桑吼了一声,穆小午哪敢不听她的,忙扯出它,两人就这样被身后那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了海边。

   浪花打在脸上,很疼,像刀割似的,可是两人却无心再管这些,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口离海边越来越近的棺材上,它在海中漂泊了那么久,现在,终于回家了。

   巨浪托着它,像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礼,月光从高处落下,愈发为这幕离奇的场景增添了几分阴森。

   穆小午不由地朝后退出一步,却被桑拉住了。

   “怕了?现在怕可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它的语气虽然带着调侃,但穆小午能听出来,它的声音绷得很紧,像一根一扯就断的弦,它很紧张,和自己一样,看来今日,他们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海浪慢慢低伏下来,将棺材托到沙滩上,他们和它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能嗅到棺材中那股湿凉的气息,能听得到里面“沙沙”的声响。

   是什么?

   穆小午不敢动,只能紧紧抓住桑,有它在,她感觉好一些,但是当棺材盖子缓缓打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朝后躲了一下,让桑挡在自己前面。

   棺材里弥漫着淡红色的微光,穆小午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可是那个奇怪的声响还在持续着,像是什么东西蹭着棺底,不间断地,一圈又一圈

   穆小午将桑拽得更紧了,她闭起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个即将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似的。可就在她紧张得一颗心都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沙地上冷不丁传来一声呜咽,不大,却足以将她吓得跳起脚来,于是她紧紧抱住前面的桑,在它不耐烦的嘟囔声中,慢慢将头转到后面。

   身后的沙滩上伏着一个男人,干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张皮,贴在地上,几乎陷在了沙子里,所以方才,他们才没有看到他。

   看到发出声音的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穆小午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当那男人将头抬起来,望向棺材时,她却吃了一惊。她认得他,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个古稀老人了,她却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这张脸,曾被火光映照得狰狞无比,也曾亲口下令,将弓箭射向了那个刚救了自己儿子性命的人。

   “阿邑”穆小午嗫嚅着说出他的名字,男人却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猛地立起佝偻的上半身,发混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带走一个我知道,今年轮到我了该来的躲不掉,躲不掉的”他发出半是哭半是笑的声音,花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朝后飘起,像一只扎牙舞爪的蜘蛛。

   穆小午还在犹疑,身子忽然被桑朝旁边一扯,一个没留意便跌坐在沙地上,沾了满身的沙砾。刚想开口问它这是做什么,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着自己鞋面过去了,穆小午心中惊诧,回头看时,那颗本就悬着的心却顿时收紧了,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看到了一条蛇,不,说它是蛇有些不确切,因为,它长着一颗人头,乙婆婆的头。它的后半部分还盘在棺材里,只探出了半条身子,就已经游到了阿邑面前,一颗小得与身体有些不成比例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搭在阿邑的膝盖上。

   “两强相斗勇者胜,这乙婆婆怨气太重,重得连那千年蛇怪都无法压住她,竟被她反制住了。”像是猜到了穆小午想问什么,桑紧盯着乙婆婆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穆小午砸吧了下嘴,下意识摩挲着手臂,“幸亏这只是她的回忆,若是让我遇到这么一只怪物,没吓死,也恶心死了。”

   桑若有所思地瞅了她一眼,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颗本来还垂在阿邑膝盖上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乙婆婆盯着自己的仇人,眼睛中的瞳孔慢慢收缩成两条竖缝。穆小午说得不错,她似人非人,似蛇非蛇,明明长着一张人脸,但皮肤和骨骼却是属于蛇的,脸上青黑色的鳞片若隐若现,被月亮镀上了一层寒光,嘴唇中盘着条蛇信,鲜红的一团,仿佛随时会伸出来卷住阿邑的脖子。

   她现在就是一头怪物,一头充满了怨气的怪物,在面对这样一张怪异的脸孔时,没有人可以保持镇定,连见惯了世面的穆小午都不可能,更别提已经年迈的阿邑。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每一条青筋都在跳,无神的眼睛终于聚光了,两只眼珠子中被那颗恐怖的头颅填得满满当当。

   “我也悔,悔当年没有救你可当时若不那么做,全村的人都要被扣上窝藏包庇的罪名我是不得已,”阿邑忽然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棺材已经带走了许多人,他是最后一个,“我们找人画了你的像,将它供奉起来,我们念着你的好,从未忘记。”

  第三十五章 完美

   原来这就是年画的来历,原来画中那个喜庆的笑容背后,竟包藏着这样一段惨痛的过往。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明明在笑着,眼中却含着旁人看不到的泪光?

   乙婆婆盯视着阿邑,她的瞳孔现在又变圆了,脸上的鳞片也渐渐隐去,露出里面不算平滑但却是属于人类的皮肤。她在笑,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个和气的老太太,和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阿邑以为自己说服了她,以为她回心转意,放过了自己。所以,在脖子猛地收紧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张大了嘴巴,任凭舌头不听使唤地从嘴角耷拉下来。可是下一刻,阿邑却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他的脑袋里像装着一颗炸雷,马上要将它炸成一只开了瓢的西瓜。

   乙婆婆张开了嘴,她是人的嘴唇,所以把嘴撑得大开后,两只嘴角就裂到了耳朵。她的脸被那张血盆大口分成了两半,下巴因此而变得又长又尖,上半部的眼睛鼻子眉毛糗在一起,彻底错了位,看起来像被揪了一把似的,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几乎裂成了直线的嘴巴里,一根蛇信绷得笔直,一端紧绕在阿邑的脖子上,将他的骨头绞得“咯吱”作响,像是马上要断掉一般。

   阿邑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头现在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模糊的意识。白雾充斥在他的大脑中,像山顶化不开的云,拨开云雾,他看到了乙婆婆刚来时的模样,衣衫褴褛,身体消瘦,脸上带着近乎谦卑和讨好的笑容。

   “你是阿邑吧,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看现在天寒地冻的,能不能能不能”

   “婆婆,这里是您的家,您就在村子里住下吧。”

   阿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脖子一轻,他的头离开了身体,朝她飞了过去。

   背后的海浪声小了许多,海水的颜色也变了,蓝莹莹的,水面上泛起一层金光。

   乙婆婆把阿邑拖进棺材中后,棺盖就合上了,棺材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静静蹲伏在大海边上,任凭海浪把棺面冲刷得乌黑油亮。穆小午静静地等待着,等着画面再次定格,而她和桑,则要又一次被乙婆婆的记忆带到别的地方。

   可是等了许久,面前的景色却还是保持着原样,海水在身后轻轻絮语,微漾着涟漪,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没有半点要定格下来的样子,有几次,浪花还冲到了穆小午的脚边,给她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怎么回事?

   穆小午心中疑云渐起:为什么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为什么画面无法静止,就如同一个真实的世界,难道,这已经不是乙婆婆的记忆了?难道,这是她和桑即将要面对的现实?桑显然和她的想法一样,它现在也转向棺材,身体微微朝前倾斜,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他们猜对了,不远处的棺盖又一次缓缓打开,里面有一个花不溜秋的影子在蠕动,就像一只巨大的蚕蛹。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此刻,祁王府明静斋墙面上的那幅画也起了变化,画中的老妪不见了,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和其他三面墙没有任何分别。

   影子还在棺材中蠕动着,时起时伏,穆小午猜出了那是什么,也知道里面的东西已不是那只非人非蛇的怪物了。也难怪,兜兜转转上千年,她终于褪去了那张丑陋的皮囊,终于在江滨的笔尖重生了。不,或许离重生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桑出手阻挡了那么一下子,所以她现在还是被困在画里,没有办法以“人”的形态踏进到现实世界中。

   她一定恨透了他们。

   穆小午拽了桑一下,“没有铜针,我现在就真的是个江湖卖艺的,一会儿它冲过来,你可要挡在前面,看在我把身体借给你这么久的份儿上,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桑啐了一口,“怂样。”

   穆小午刚挺起胸膛要反驳一二,棺材却忽然用力抖动了几下,然后,又一下子不动了。里面伸出两只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死死抠住棺材的边缘,在上面刮出几条白痕。

   乙婆婆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还是年画上的装扮,头上用红绳扎着双髻,身上穿一件紫红色绣黄花的大袖衫,底下配一条苍翠的裙子,甚是喜庆。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木钉,也没有鳞片,她是被江滨重新塑造出来的人,不曾流配崖州,也不曾被钉在一口棺材中。

   她,要以最完美的姿态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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