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美让穆小午不寒而栗,一个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人,一个在海中漂了这么久的人,骨头早就都糟烂了,化成灰了,怎么能以血肉饱满的姿态重生呢?可是乙婆婆偏偏在这时站了起来,手中握一根拄杖,笑意盈盈地站在棺材前,满面春风地看向他们。
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上扬,左右对称,将她衬托得好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穆小午感觉到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身子不由又朝桑后面躲了躲,一边用眼睛斜着那个一点点朝他们走过来的身影。桑不避不让,迎着乙婆婆站着,目光却死死罩在在乙婆婆身上,从头到脚,从她身上穿的衣服到那两条又细又弯的眉毛。
她真像个人啊,江滨把她画得栩栩如生,眼神灵动,体态娇憨,一举一动都生动且自然,连一条眉毛丝儿都没有放过。可是,她毕竟还不是真人,桑看出来了,在听到身后穆小午轻轻“哎”了一声后,它知道她也发现了破绽。
她太完美了,人总是要有些缺陷,比如脸蛋四肢不对称,再比如在不该长的地方多长了颗痦子,可是她没有,她身上的这种完美不是漂亮,而是一种被美化后的不真实感。
第三十六章 受困
完美就代表没有破绽吗?恰恰相反,完美和脆弱是一体两面,如影相随,只是现在,在乙婆婆已经快要走到两人身边时,他们谁都没能找到她的弱点。
桑不动声色地在手心里捏起三把火,在乙婆婆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时候,朝她掷了过去。可是火焰还未挨到她的身子,地上就凭空腾起一堵水墙,如万丈高楼,将火焰挡住外面。火不仅烧不到乙婆婆,还被水流浇得越来越弱,眼看就要熄灭了。
“还以为你这三把火有多厉害,原来遇到了会水的,也就成了纸老虎。”穆小午见形势不妙,吓得又将身子缩了几缩,她觉得那乙婆婆实在是说不出怪异,明明像极了人,却又能看出来她不是人,这微妙的差异,恰恰是她恐怖的所在,不能用语言表达,只能在心头体会。
“这是她的地盘,被她的结界笼罩,真火当然烧不起来。”
桑的语气很冲,穆小午于是知趣地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一句,可就在她小心翼翼盯着水墙后面那个模糊的影子看的时候,脚腕上却猛地一凉,她低头,见一条红色的东西正缠在自己的腕间,死死地绕了几圈。
“这是拄杖?”反应过来这软绵绵像肉条似的东西,竟是那根灵寿木拄杖的那一刻,脚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前一拉,她整个人滑倒在地上,被拖着穿过水墙,然后又被猛地一甩,跌落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脸上方“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重重合上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穆小午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她伸手去摸,手指触及到的,是坚硬厚实的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层水雾,凉得刺骨。
“棺材,”她心里一惊,“不好,我被关在棺材里了。”
黑暗如潮水在身体周围弥漫,越堆越浓,像是要将她湮没一般。穆小午觉得心慌得厉害,于是忙伸手去推上面那块棺材板,可是连推带踹了几下,都没有将它推开半寸。棺材像是被钉死了,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掀开。
如此折腾了几次,她心里更慌了,脑海中却忽然浮起一件往事:八岁那年,她随穆瘸子到一户人家招魂,那家有几个小孩儿,年龄与她相仿,所以几个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趁着大人忙里忙外的时候,在后院玩起躲猫猫来。轮到她的时候,她藏到了屋里一只香樟木柜中,将柜门死死关上,可是在里面躲了许久,那孩子也没有找过来,所以不知不觉竟然在柜子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到自己被黑暗一层层裹住,她慌了,连忙去推柜门,可这时才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锁上了,怎么都推不开。
穆小午记得那种感觉,困住她的那个柜子很小,小得她只能蜷缩在里面,站都站不起来。可身体上受制还不是最难受的,更可怕的,是心里源源不断滋生出的恐惧。她怕自己被困死在这里,直到变成一具干尸才被人发现,那时,柜子里应该全是她指甲抓挠出来的痕迹,弥漫的尽是大小便失禁后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发生,但是对于那个可怕后果的恐惧已经战胜了其它所有的情绪,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是什么,或许,不是可能要面对的“后果”,而是“恐惧”本身。
恐惧是一种强大到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所以,才有那么多因为不愿承受恐惧而自戮的人。
穆小午在八岁那年的那一刻,深深理解了这种“力量”,所以即便没过多久就被穆瘸子从柜子里救了出来,那段可怕的记忆还是刻在了她的心上,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将它埋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吐露,包括穆瘸子。
可是今天,在被又一次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时,那段记忆也像一条毒蛇一般,慢慢爬上了她的心头:乌漆墨黑、紧凑逼仄的棺材,像是能把人困死似的,更何况,这里还多了一个乙婆婆,穆小午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口棺材中,虽然,她现在看不到她。
想到这一层,她忽然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缓了,她怕稍稍一动,就碰上那个像极了人却又不是人的怪物。
“滴答”。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的额头上,温热的,有点黏。穆小午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却还是伸手摸了一把,可是手指刚刚碰到额头,手背上又多了一滴,紧接着,鲜血便像雨点一样,“噼噼啪啪”从上面落下,只是一会子功夫,就把她的衣服头发全部打湿了,在她身子下面积聚起了明汪汪的一滩来。
“血雨”越来越密集,从上方直扫下来,冲刷到穆小午的脸上,呛得她喘不上气。她坐起身子,拼命去推上方的棺盖,可是用尽了力气,那扇厚重的盖子也没有挪移半寸。
“血雨”变成了血水,像瀑布一般从头泼下,趁她推挪棺盖之时,竟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了她的脖颈。穆小午一个不妨,被呛了两口,这才发现鲜血已经蓄了大半个棺材,她脖子以下都没在血中,身子轻得仿佛要漂起来。
“桑,”她不再白费力气了,自救不如它救,她用拳头砸着棺盖,一下又一下,“桑,我在棺材里,快要被血给淹死了。”
她的求救没有引来任何回应,穆小午不敢相信,敲了几下后,将耳朵贴在棺壁上,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没有,屏蔽掉棺材里面哗啦啦的血流声后,她听不见一点声音,连大海似乎都恢复了平静,海浪声消散无踪。
穆小午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真如桑所说,在乙婆婆创造的这个幻界中,它被束缚住了手脚,任凭法力再高,也无法施展?想到这里,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随之浮了上来:难道桑已经被那老妇制伏?又或者,已经被她杀了?
第三十七章 本体
想到这里,穆小午的心已经凉了半截:难道她真的要和它一起死在这里?那可真是生同体,死同穴了,怎样的缘分啊,要这么生死缠绵一辈子?可这个念头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血现在又涨高了几寸,盖住了她的下巴,她不得不仰着头,将脸贴近棺盖,才能避免腥臭的血冲进嘴里。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穆小午愣了一下:这里乌漆墨黑,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可是方才,确实有两个白点,倏地一下在她眼前消失了,是什么呢?
还未想明白,两个白点又一次出现了,和她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贴在她的眼球上。这次穆小午看清楚了,那是她自己的脸,比指甲盖还小一点,映在一对眼珠子中,好像和她隔着千山万水。
穆小午吓得朝后一挫,身子跌落到血水里,勉强屏住呼吸,才没有被血呛到。可是即便这样,她却不愿再探出脑袋来了,那是乙婆婆的眼睛,眼睛里,映出她的脸。那老妪附在棺盖上,正用两个眼珠子瞅着她,目光像两把刀子。
可是她能憋得了多久呢?莫说她水性一般,就是水性好的,也不可能在鲜血中浸泡太久,血水腥得很,还有些黏,泡在里面,仿佛用不了多久就能被腌成一缸酱菜,难受至极,所以穆小午潜了没多久,就不得不贴着棺材的另一侧,慢慢探出头来。
她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棺盖上,血水几乎已经填满了整口棺材,没给她留下什么空间了,她只能将鼻子贴到棺材盖上,用力地吸了几口气,虽然被滴落下来的血水呛了一下,但是好歹胸口舒坦了。
旁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穆小午听到血水“哗啦”一声,旋即,脖子被两只干枯的手死死卡住,在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被那两只手猛地朝下按去,身体重新落回到血水中。
那两只手臂好长,一直将她摁到了底部还不愿松开,像一个铁圈似的,将她死死箍在下面。
“完了。”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绝望的情绪,和八岁那年一样。
她要被憋死在这里了,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救她,她知道,桑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注定是要死在一处的。
“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一个突然冲出来的声音在回应她脑袋里的想法,将她吓了一跳,穆小午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停止了,她竟忘记了她和它是心灵相通的,她想什么,它根本就知道。
棺材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晃得她头晕目眩,胃中翻腾不已,恨不得把去年的年夜饭都吐出来。可是,脖子上的钳制却也跟着这阵晃动消失了,那双老手离开了她,于是她强忍住胸口的不适,扑腾着站了起来。
“铛”的一声,脑袋又一次撞到了棺材盖上,她眼前金星直冒,差点被这力道撞晕过去。不过脑袋上虽然很疼,心里却轻快了不少,因为方才还满满地灌了一棺材的血水,现在竟然退下去了一截,她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能呼吸了。
“桑。”她在心里唤了它一声,本来不报希望能听到它的回答,脑中却清晰地接收到了它的回应。
“瞎喊什么,还不推盖子。”还是那个粗哑的声音,落在穆小午耳中,却像山中叮咚作响的清泉。
“推盖子好,好”她忙不迭应着,手用力朝上一撑。
棺盖处传来了“咯吱”的声音,盖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束耀眼的白光从刚刚出现的那条缝隙中刺进来,像一柄薄如纸帛的剑。
怎么可能呢?明明方才她反复试了多次,都没有将棺盖移动半寸,现在,怎么却能推动它了呢?穆小午心中疑窦丛生,眼睛朝四处一瞥,落到了身旁的那张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