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却是全然没有察觉的,它丢了鸡翅膀,一只手抓住椅子稳住步伐,腾出来的另一只手去抢他手里的食盒,够了几下后,终于将那盒子抓在手里,这才笑嘻嘻地离了他,重新走到桌子旁坐下。
“你可不知我想了它多久。”它掀开食盒的盖子,夹起一块樱桃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数下后,眼睛满意地眯起,“小子,手艺愈发精进了,比起无比阁的樱桃肉也不差几分了。”
赵子迈假装不在意地“唔”了一声,心中的不快却褪去了三分。原来它一直没有忘记这道樱桃肉,他以为它见多了美食,早已喜新厌旧,没想这道菜还在它心中占据着这么重的分量。如此一来,至少没有辜负他苦心练习了这么久,掂锅掂得手腕又酸又疼,还被热油在脸上手上炸开了几朵花。
“喜欢就好。”他走到它身旁坐下,看着它大快朵颐,嘴唇被樱桃肉的汁水染得通红,胸中不快又飘走了三分,沉着脸逐渐变得明朗起来,“这么长时间你都闷在这个小院儿里?”
桑还没停下,口中却腾出空含糊不清地答道,“也不全是,我还到城里去了几次,还到你家去了呢。”
“你进城来看我了?为什么?”这个答案终于将他心头剩下的那四分不快全部带走了,剩下的,只是满心的惊讶和一点沁入骨髓的甜蜜。
桑狡黠一笑,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托腮望向赵子迈,眼里闪动着粉色的光,“赵子迈,你猜你进宫揭露谭振英罪行那会儿,你父亲都跟我说什么了?”
第四十三章 感激
将桑留在赵府保护赵文安的时候,赵子迈不是没有想过二人会聊些什么。可是他想得最多的莫过于赵文安询问桑的身世,也许还会不动声色地打听他与它相识的始末以及现在的关系。赵子迈也猜到了桑的回答,它冷漠的声音和脸会当场让赵文安收起对于二人关系的遐想,并且将兴趣调转到它本身上来。
可他忘记了,赵文安从不是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确实和桑聊天了,聊得还很畅快,可是谈话的掌控者虽是他,重点却是赵子迈。
“这一路走来,我这儿子应该没少让姑娘操心吧?他从小就身子骨就弱,性格又生得柔顺,怕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还好,他也救过我的。”
桑说的实话听起来像是客套,所以赵文安自是不信的,“姑娘别介意,他本来不是这样的,小时候子迈也和其他男孩子一样,皮得让人心烦。可是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遍寻名医来诊治,却无人能说出病因,谁知家里人瞒着我找了个老道,那老道见了子迈,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这孩子丢了一抹魂儿,要不然他也会和我一样,不掀起惊涛骇浪不罢手。家里人听了这话都很着急,我却想得开,做我这种人,未见得是件好事,我这一辈子都注定无法过得潇洒恣意,姑娘你今天也看见了,缠绕在我身边的诡计阴谋以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更多。所以这么一来,我倒想开了,与其像我这般提着脑袋小心经营,倒不如做个逍遥闲人来得畅快。”
“可他不这么觉得。”
桑嘟囔了一句,赵文安没听清楚,于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它,然而桑却将话题引到了另外一桩事情上来,“他丢了一抹魂儿?何时丢的?在哪儿丢的?”
赵文安的目光忽然黯淡了,呆滞和他这张脸是很不匹配的,但是在提到心里那个最大的遗憾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只能表现出这种无精打采的神气来,“我还有个失踪的女儿,子迈应该告诉你了,他那场病就生在子瞳失踪那日的前后,具体时间记不得了,那时他们俩一个不见了,一个昏迷在床,我焦头烂额,结果两边都没顾及好。”
桑从来就不会安慰人的,所以在听到赵文安这么讲的时候,自然是说不出诸如“我很遗憾”之类的话,只以一句“哦”作为二人谈话的总结。它甚至没有听出来赵文安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并不介意它的出身,甚至对于赵子迈,他也只想他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人。
可是在这之后,在好几个被困在绮云轩中无聊又沉闷的夜晚,它却悄悄进地了城,顺着各条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路溜达过去。
而跟在它身后的,是那根飘飘悠悠拖着根晶亮白线的铜针。
赵子迈丢了一抹魂儿,它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否则,他又怎会动辄就被那些东西上身,好好一个六尺大男人,身子却还像没长成的孩子一般娇弱。
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让铜针在大街小巷里搜寻着,就像带着一头鼻子灵敏的猎犬,可是转悠了几晚,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凶丧时期的京城,宵禁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酒馆窑子各色铺子也一律闭门,所以未免冷清。可按说越是人气稀薄,铜针就越是灵敏的,但那枚针却一直跟着它,没有离开半步,显然是没有发现一丝一毫赵子迈魂魄的气息。
倒是怪了,他丢的那一抹魂儿到底去了哪里?它把京城都走了几遭了,却还是找不到。
后来,在经过一间熟悉的宅院的时候,桑忽然停住了脚步,眼中一亮,扭头看向那两扇紧闭的乌漆大门。
对啊,赵府,它怎么现在才想起这里呢?按赵文安的说法,赵子迈是在这里丢了魂儿的,如果那缕幽魂还在,很有可能还留在赵家的府邸中。桑看着大门的缝隙,刚想将铜针送进去,鼻中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酸里透甜,是樱桃肉。
心中动了一下,它将铜针重新攥紧在掌心,身子却向上一跃,攀上前面灰色的高墙,又利落地跳进院内。它顺着那味道一路向前,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来到府邸西侧的一处院落中,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赵子迈正在灶房中做菜,桑从窗口望进去时,正看到他被一只不服管教从锅子里跳出来的肉段烫得浑身一抖,龇牙咧嘴地躲到一旁。可是很快,便又重新归位,用锅铲和那一锅子被油嘣得啪啪直响的肉段继续搏斗。
“真是个傻小子。”这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后,它得出的结论,可是心里那股涌动出来的热流却是没办法收回去了,这是一种叫“感动”的东西,可是里面似乎还掺杂着另外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恐惧来源于未知,桑感到一阵恐慌,于是趁着赵子迈没有发现自己,飞也似地离开了院子,脚下也不知要往哪里去,竟沿路走到了一扇月洞门前。然而人虽站定了,心中却仍是忐忑,可偏在这时,不远处有声音传来,竟是宝田,来叫赵子迈早点歇息的。
可万万不能被他撞见。
这是当时它心里唯一一个念头,于是当下便撒开两条腿,不管不顾地冲到墙边,又一个纵身跃了出去。
后来回到绮云轩,想起自己在赵府慌不择路的模样时,它暗自嘲笑了自个多时:想它是什么人,多少妖魔精怪臣服在它的利刃之下,竟会被一介凡人吓成这般模样,所以今天将这一段经历告诉赵子迈,它倒也坦荡,只是在他面前掩藏了住了当时那一段心理活动。毕竟,它还不擅长当着人的面说出感激之情,更不要说那是一份不甚纯粹的“感激”。
“既然来了,为何不叫我?”赵子迈锁住它的眼睛,问得小心翼翼。
第四十四章 桑
桑假意打了个呵欠,两只手在大腿上拍了几下,呵呵笑了两声,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我看你烹炒得那般认真,就没敢打扰。”
天下还有它不敢的事?倒是稀罕了。赵子迈于是盯着它不动,眼睛中全是探究。桑被他审视的目光罩住,脸上愈发不自在,清了几声嗓子,嘎声嘎气地问了一句,“倒是奇了,你怎么对自己丢了魂儿一点都不在乎?你可知道,要是将这一缕魂魄寻回来,你就不会整天这么三灾六病的,你父亲也不会”
“你干嘛对我的事这么上心?”他不仅打断了它的话,而且第一次称它为“你”,而不是一直以来用的敬称。
可比这更奇怪的是,桑并没有因为被他打断话头而生气,反而屏声敛气,满脸都写着“心虚”两个字,“趁我还在,帮你把今后的事谋划好了,省得我走了之后,你无依无靠,更要被那些孤魂野鬼欺负。”
怎么听都像是做爹娘的临终遗言。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连赵子迈都险些被它这句话逗笑了,当下也不忍心再为难它,只道,“你有这份心,也算是我没白认得你。”
“有,自然有的,”桑抒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将最后几块樱桃肉夹入口细嚼了几下后,它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于是慌慌忙忙将肉吞下去,放下筷子,正色道,“你今天来,是要告诉我游记上那三座尖塔的来历吗?”
赵子迈看着它,眼底泛着笑意,目光中却流转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心酸,“想起来了?”
桑用手背将嘴角的汤汁擦掉,身体几乎半趴在桌上,将脑袋凑了过去,粉色的瞳孔比平时又鲜亮了几分,“快说说看,那三座尖塔到底在何处?”
赵安到了方腊后,闲来无事,便随当地的户进入森林打,可是有一天,当他们走入一座种满了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的丛林时,却因为要躲避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迷失了方向。
那是方腊的冬天,可是空气依然潮热,虽然衣服被方才的暴雨打湿了,一行人却仍是闷得难受。可是,当他们在丛林里越走越深,最后在藤蔓遮蔽的森林深处,发现了一座沉寂已久的三塔相连的殿宇时,身上泛起的寒意却将闷热全部驱散了。
犹如刹那间从明的巅峰堕入蛮荒
这是赵安对这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庙宇最初也是最后的印象,它虽然已经残破缺损,每一块堆垒的巨石看起来都摇摇欲坠,但是,它却拥有最美的日落。当日光在天际沉降,洒在破败的石柱和回廊上时,史诗般的庙宇仿佛在以前的荣光中重新走了一遍,赵安甚至能听到穿梭在门洞中的僧人们的诵经声,和回荡在塔尖肃穆的钟鸣,时光交错,他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