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珍品
章生一垂下头,肩膀颤抖,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颤个不停,“我们这行当,有个陋习,就是用童男童女祭窑神。”
“烧窑前,将珍品放在窑中正位,珍品两旁一左一右安置两个孩子,四周堆满普通瓷,将珍品和童男童女围在中央,然后封窑点火。七日后开窑时,便会看到这件用童男童女烧制出的瓷器,毫无瑕疵,举世无双。”
“这种烧瓷的方法自然是有损阴德的,所以窑主们怕遭报应,大多不敢生儿育女,上了年纪才买来小孩当儿子,将技艺传承下去。”他沉着脸阴恻恻一笑,“你看看我们兄弟俩,虽富可敌国,膝下却一个孩子都没有,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烧制这种瓷器的方法过于惨无人道,加上每次有‘珍品’出炉,官府都赏赐丰厚,烧一次赚的金银足够几代人花,所以后来就形成一个规矩:一个窑主一辈子只能烧一次‘珍品’”。
“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过去烧窑的陋习,那时,我和兄长虽然偶尔也会谈及此事,但是谁也没有真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那是真正的杀人放火啊,谁敢做?虽然,我们章家祖上确实传下一种奇技,那就是将黄金、白银、九合铜熔成汁液,嵌在瓷胎上制成漂亮图案,再配上一对童男童女,烧制出来的瓷器的色泽,便会光滑油亮,因为据说,这色泽乃童男童女的精魂所化”
“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种阴毒的手法,可是我没想到,我的兄长,我从小到大最敬重的大哥,却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一次对我提起了这件事。那年,圆明园开工重建,内务府传办全天下官窑民窑烧造一系列的陈设及日用瓷器,并且下发了瓷器的画样。我们章氏窑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也在收到了宫中下发的画样。这是个好机会啊,若被宫中选中,从此便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可是我也知道,我们只是用来充数的,官窑和大的民窑那么多,哪个窑厂出产的瓷器不比我们烧出来的强?”
“可是兄长却起了另外的心思,收到画样的那天晚上,他找到了我,说他准备买一对童男童女回来,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祭窑。我当时惊呆了,兄长他一向忠厚,怎么会因为烧窑起了这样的歹心?我自然是反对的,理由不必累述,我甚至告诉他,如果他敢做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和他分家,从此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兄长看着言辞激烈的我,慢慢说出了他的理由:我们的父亲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明明膝下有两个儿子,却独自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最后活活痛死。‘生一,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遍,我承受不起,我们在父亲灵前发过誓的,若不混出个人样来,就把自己的名字从章氏族谱上抹掉。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咱们得紧紧抓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把它抓牢了。’”
“这个理由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父亲的遗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那双已经枯萎掉的眼珠子里,写满了绝望。这世上所有的悲剧,到最后都不过归结为一个‘穷”字,兄长穷怕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答应了他,并在第二天,和哥哥到外地去买了一对孩子。”
“那是一对生得极好的兄妹,小脸白生生的,竟像是一对瓷人儿,他们的父母因为旱灾,地里没了收成,所以才不得将孩子卖了,为儿女谋一条生路,也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对孩子,要踏上的竟是一条不归路。”
“男孩儿叫小同,女孩儿叫小月,就这样离了爹娘,跟着我们一路朝浮梁赶。一路上我们四人白天走路夜间住店,三餐都有鱼肉,小同小月两个穷孩子,像是从糠箩掉进了米箩,高兴得不知所以。而我和大哥,也惯着他们吃,想吃多少吃多少,其中的原因,想必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当时灾年赤地千里,沿途村庄几乎没有人烟,路上饿殍遍地。这天,我和大哥带着小同小月走进一个村,却遇到了在村头游荡的几只饿狗,它们见人就咬,大哥更是为了躲避恶犬,不小心滚下了山坡,还将一条腿摔折了。多亏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把我们俩当成恩公一般对待,不仅用石块赶走恶狗,还同我一起,把大哥抬到了一座破庙。”
“大哥腿痛难忍,寸步难行。俩孩子打小住在大山里,常跟乡亲进山采药,所以便让我照顾大哥,他们则不顾危险一头钻进老林子,采回一大捆草药,捣烂敷在大哥的伤处。几天后,大哥伤势渐好,我们四人便继续赶路,一路交替搀扶着大哥,回到了浮梁。因为曾经患难与共,我们兄弟两个不知不觉间,对这俩小孩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心中始终有愧,所以回到浮梁后,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希望他们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尽情享受。”
“小同小月懂事得很,我们愈发对他们好,他们便越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两人每天都抢着找活干,小同学会了制作瓷胎,小月学会了上色,两人一起烧制的瓷器,竟然有模有样。可是他们越是懂事,我和大哥心里就越难受,这么招人爱的一对孩子,还救过大哥的命,用他们的肉身祭窑,于心何忍?有几次,我们甚至想另去买对童男童女,可想到再换两个人,还是要害两条性命,再加上官府要求交瓷的期限马上就到了,所以也就作罢了。”
“离八月中秋点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有一日,我又与大哥谈起了小同小月的事情,我说我说让裁缝给他们各做了一套新衣,上路那天穿的。大哥说,那衣服一定要挑最好的料子,不能让他们走得不体面。”
“可是这次谈话,却被两人听到了。”
第三十三章 赎罪
“我看着两个孩子被吓得惨白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的却是:跑吧,你们现在离开浮梁,我绝不阻拦。可是一连几天,我在有意无意地放松警惕,甚至门户不闭,就是想让他们趁机溜走,但小同小月都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两人反而干活更加卖力了:小同上山扯回许多草药,碾碎了一袋袋包好,叫大哥每逢腿疼时记得要上药。小月则把家中的蚊帐、被褥、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还将没有上色的瓷胚都认真上了一遍色。”
“我想:他们是准备在死前报恩,虽然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的就是我和大哥这两个世上最虚伪的‘恩人’。可他们越是这样懂事,我就越发于心不忍起来,我每天看着这两个孩子,心中除了怜悯和后悔,还有深深的自责,这般猪狗不如的事情,我做了,那我不是比地狱中最恶的鬼还不如吗?所以那段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每日我都浸泡在煎熬中,甚至到最后,我不敢再面对两个孩子,因为连多看他们一眼都是折磨,良心上的折磨。”
“那你兄长章天一呢?他对两个孩子是什么态度?受伤的是他,被救的也是他,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丝毫愧疚,还是执意要拿小同小月祭窑?”说这句话的时候,穆小午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道袍上一条脱开的丝线,像是随意问了一句一般。
可是眼角的余光却是瞟向章生一的,她发现他的脸僵了一下,像是被人猛抽了一耳光似的,但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如常,虽然上面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几分迟疑不决。
“我兄长,”章生一长长叹了口气,“我本不该这么说的,毕竟他是我的亲哥哥,又已经不在了可是,可是他可能他太想烧出一口名震天下的瓷器了,太想出人头地了,所以对其它事情,就不那么上心了”
穆小午终于将线头扯掉,“不上心,意思就是他执意要用那两个孩子祭窑是吗?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也不怕被雷给劈了。”说完,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章生一,“章老爷,你说是不是?”
章生一一手扶额,俄顷,眼角竟滑下几滴泪来,“他糟了报应了,虽然我没想到这报应会这般惨烈。”
“点火那日,连绵了半月的阴雨停了,雨过天晴,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我和兄长按照计划,给两个孩子沐浴更衣,穿上他们此生穿过的最好的衣裳,将他们和瓷坯一起放入窑洞中。小同和小月自始至终没有哀求过一声,甚至在坐进窑洞中时,他们脸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们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成就我和大哥一世的荣耀。可是我面对他们的笑容,却愈发地无地自容,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重担走下去,它会压得我生生世世无法抬起头来,永远只能在黑暗的角落中苟延残喘。”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他抽噎了一声,手指在濡湿的眼角上抹了一下,“点火前的那一刻,我冲进了窑洞,抓起小同小月的袖子,就将他们朝外拉,我说孩子,这窑咱们不烧了,永远都不烧了。”
“然后呢?”穆小午看到章生一的瞳孔,那里面凝聚的光越来浓,有点吓人。
“然后,”他轻笑一声,颤音悠长,“然后,我忽然觉得脑袋一疼,像要裂开似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小同和小月留了最后一样东西给我,”过了许久,章生一终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伸手从袖中掏出两片手掌大小已经发黑的布料来,“这是我最后从他们的袖子上扯下来的,大哥打我那一下时,我将两个孩子揪得太紧了,所以将他们的袖角都扯下来了。他们上路时,穿得竟是两件缺了袖子的破衣服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章生一对不住他们啊”
说到此处,他掩面而泣,发现两片袖子被泪水沾湿,他慌得照上面又吹又擦,生怕给弄污了。
“你大哥是怎么死的?”穆小午耐心地等着他将袖子弄干净,这才终于问了一句。
章生一像被针扎了一下,手一抖,袖子险些掉在地上,“他是被鬼缠死的。”
他的眼珠子飞快一转,斜了穆小午一眼,又再次闪开了,“大雅斋被宫里选中,成了和定窑、青花一样的名瓷,我章家也因此而飞黄腾达,建造了全国规模最大的窑厂,可是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大哥他却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小同小月各穿着缺了一只袖子的花衣裳,站在床边瞅着他。”
“虽然当时我对他已经心有芥蒂,但是看他日渐衰弱,我还是于心不忍,于是劝慰他,说小同小月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即便以童子之身祭窑,他们也不会埋怨记恨他。但大哥不信,他说,任他们再无怨无悔,可是在窑洞里烧上七天七夜,所有的甘愿都会变成怨恨,所有的恩义都会变成愤恚。他们已经不是那两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而是要索他性命的恶鬼。”
“如此又过了一年,这期间,大哥他为了赎罪,对远近村民多有布施,甚至准备着手建一座养病坊,收留老苦之人,以此来赎自己身上的罪孽。可是,即便做了这么多,他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第二年的中秋夜,我大哥章天一喝了个酩酊大醉,我送他回房后,便也沉沉睡了。半夜时分,我被仆从叫醒,说那口许久不用的老窑不知被谁点着了,火光冲天。听到这话,我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于是连鞋袜都没穿便跑了过去。”
“终是晚了一步,我看到大哥在烈火中狂笑,整整一年了,他从未像那天一般开怀过。”
“他终于为自己赎罪了。”
第三十四章 库房
夜色如水,漾满了青黛色的天空。两个人影潜伏在一片密林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那片被黑夜勾勒出来的起伏不平的暗影,默然不语。
“那老太婆可真会享受。”过了许久,穆瘸子终于做出了总结陈词,他和穆小午均是地一次见到这座皇家园林,没想它竟是这般华丽宏伟,即便隔着夜色,也能隐约窥见其中如仙境一般的场景,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沐浴在太阳的光华下,面前会是怎样一幅盛景。
“龚老头儿因为这园子重修,在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穆小午不懂什么叫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是想起龚明珠气鼓鼓的样子,不觉暗自发笑。
穆瘸子听到她提起龚明珠,心里便开始打鼓,为了这次行动,他在龚明珠面前讲尽了好话,说什么穆小午身子虚弱,在山清水秀的环境中多住几日或许能大好了,又说自己年纪大了,也想这个名义上的孙女了多陪伴几日,龚明珠这才勉强同意女儿到绮云轩住上些日子。不过丫鬟小厮自然是跟过来了不少,这些人倒是好瞒骗,所以他也没有拒绝。比如现在,那几个丫鬟小厮还在绮云轩中酣睡,在喝下了穆小午动了手脚的茶水后。
可即便如此,他心间还是不免彷徨,于是抓了抓脑袋,冲穆小午道,“子时到丑时,章生一给咱们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托了人,在东南角留了一扇小门,可是咱们能绣到瓷器上的精魂吗?”
穆小午眼睛盯着园子,口中道,“章生一说的话若是真的,咱们的把握或许还大一些,若是假的,”她转头看向穆瘸子,鼻腔里冷哼一声,“我看,他多半没有说真话,老头儿,一会儿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为上策,你腿脚不好,我帮你垫后。”
穆瘸子冲她摆一摆手,急声道,“你怎知他没说实话?”
“这一则,你曾经在那套茶具中绣出一缕冤魂,那可不是什么童男童女的魂魄吧?二则,”她本想说章生一患了鸟爪症,转念一想,又怕将赵子迈的病情牵扯出来,便没有吐露实言,“你看章生一那一幅老狐狸的样子,像是什么行善积德忠厚老实之人吗?赵公子猜测,章天一之死或许是章生一一手造成的,绝非他说得那般,自焚而亡。”
穆瘸子不解道,“你想帮赵子迈破案,想找到杀害那孩子的元凶,这心情我理解,但既然猜到了章生一骗人,那为何还要到这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