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堂屋的时候,南漪只看见十姨太陪着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年轻女人坐着。女人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满面风尘仆仆。
是大春。南漪的心像被钝物猛敲了一下,闷闷地隐隐作痛起来。她扶住门框,缓缓地吸了口气。
大春见到她站起了身,脸上很平静,静得可怕。南漪无法从她面上窥见一点情绪,但看母亲低头垂泪,心便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大春对着南漪颔首,“十一姑娘回来了。”
南漪发不出声音,点了下头。
大春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笑意的笑。她转身对十姨太道:“姨太太,能不能让我同十一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十姨太不放心地看看南漪,南漪点了点头,她这才踟蹰着离开了堂屋。大春这才把身上的毡布包袱解了下来,抱在胸口不舍地摸了一下,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南漪。
南漪颤着手接住了。不待她开口询问,大春缓声道:“我替四爷来给十一姑娘送这件东西。东西送到了,我也要告辞了。”
“四爷呢?”南漪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春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毡布包裹上,嘴角动了动,竟是一点凄然的笑意,“四爷没了。”
“没了?”南漪不懂,什么是没了。
“援军上不来,他一直死守平昌……整个番号都没了。四爷也没了。”
南漪说不出话来。这样的事情她听过不止一回,并不陌生。战场上,生死不过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可她想象不到,那个曾经嚣张跋扈又笑意灿烂的裴四,那个混世魔王一样的裴四,是如何没有的,怎么也会没有了?
大春的双眼终于动了一下,仿佛才回来一点生气。“这些是四爷一直带在身边的。其实,是我自作主张送过来的。我想,人不在了,就当是给姑娘留个念想吧。旁的遗物四爷也没有,你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说到这里,大春似乎又怔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十一姑娘,你多保重,我告辞了。”
“你去哪儿?”南漪问。她知道大春跟着裴益十多年,无亲无故。
大春笑了笑,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动,“不用担心,我有地方去的。”
大春走了,南漪抱着那个毡布包袱,手一直在颤抖。她一点一点解开了包袱,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纸。她把纸展开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慢慢涌出来。
一张一张,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南漪,南漪……
这两个字从鬼画符一样看不出字形,到歪歪扭扭如孩童稚拙的笔迹,再到方圆平正。最后一页只有小半幅字,已经有了秀丽飘逸之态。最后一个“漪”字只写了半边,旁边落了一团墨迹。想象的到,写字的人丢下了笔便拿起了枪,从此再没回来写完这个字。
“想让我嫁给你?――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
她的话音尤在耳,她当时是如何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话的?
“南漪”,这两个字在涌出来的泪水里变的有些不真切起来。一不留神,落下的眼泪如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烫得她心头一颤。
他终究写出了她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抬着花轿来接她了。
胸口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梗在那里。那些年少时的爱恨痴缠,那些解脱不开的怨憎贪嗔,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拿不起、放不下、不肯恨、也不会爱。她所患得患失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变得那么荒诞可笑。
痛是一点一点浮上来的。她听见心底四分五裂的声音,那写了她名字的纸压在胸口,如烈火在焚烧,她痛得跌倒下去。
怀里的纸四下散落,她焦急地想要把它们都捡回来。但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一张一张捡回来抱在胸口。那无声的字,是从学不会甜言蜜语的少年最隽永的诺言。一往情深深几许,尽做东风零落恨。
她只觉得心空空的,只有冷风呼呼地吹过去,带着刀子,一点一点凌迟她残存的心,直到割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了。
他给了她什么啊,她又还剩什么?人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心却烧成了一片死灰,“酒醒拨剔残灰火,多少凄凉在此中。”
岚岚从梦里醒来,跑出来找妈妈。她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在试图捡起飘零的纸片。她跑进来把飘远的纸捡起来拿给母亲。小手去擦她的眼泪,“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南漪将岚岚紧紧抱在怀里,终于哭出了声。“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岚岚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疑惑,但看妈妈哭的那么伤心,她也跟着难过起来。她也紧紧抱住南漪,“妈妈不哭,你还有我。”
南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众人急得手足无措,怎样劝都无用。到了第三日,南漪从房里走出来,双颊陷了下去,人越见清瘦。愁容不在,眉宇里多了一丝笃定的澄心定意。她抱歉地向众人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了。”
南舟看到她鬓边多了一朵白花,自此后再没摘过。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裴仲桁蹲在裴益的坟前,默默地烧着纸钱。这个弟弟生前爱美酒爱美人,曾经最荒唐的那个,却是裴家死得最壮烈的一个。
裴益的丧事办得素简,没有了尸身,不过一个衣冠冢。发丧的队伍走过,漫天的纸钱飞舞,卷在其中的,还有半张旧报。那报纸随同纸钱一起翻飞,挂在了树桠上。
报纸的一角,不起眼的一块巴掌大的新闻,“陵湖发现溺亡女尸一具。”那照片上的尸体,梳着妇人的发髻,穿着大红的嫁衣,泡得发了涨。
报纸在风里抖了两下,又被吹走了,翩飞于天地里,无声无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春来春去,一晃眼到了南舟要临产的日子,宫缩也愈加频繁。裴仲桁从最初的欢喜,到现在确实有些后悔了。宜城也不再安全了,虽然不是陪都,但东洋人的飞机在天上不时的略过。警报一响,便要往防空洞里躲。
南舟开始尚能应付,但月份越大,行动起来越不方便。好在大都是侦察机,真正也就是两个月前扔过一回炸弹,炸在了城门外。城门榻了一半,好在没什么人员伤亡,大家也不过就慌乱了一刻,又恢复了平静。想来宜城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军事目标,东洋人也懒得在这里浪费炸弹。但周围的城镇受创的不少,宜城这里便涌来了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家里有余力的,能出去帮忙的都去帮忙了。家里往往也就剩裴仲桁带着岚岚,陪着她这个大肚婆。而今天,裴仲桁忽然带着岚岚神神秘秘地跑上了街,留着南舟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
天已经很热了,南舟真不喜欢在这样热的天气生孩子。现在走几步路都觉得喘不上气,陆尉文来看过,说是孩子已经入盆了,应该快要生了,叫她最好多走动走动。虽然是二胎,但这孩子估摸着个头不小,怕到时候不好生。南舟便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肚子在院子里晃。
一架东洋人的侦察机又飞了过来,警报声也响了。南舟并不慌张,已经习惯这些飞机飞来飞去了。她仰起头,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自言自语,“儿子不怕,这个是侦察机,你娘只听引擎声就知道是什么机型。”
飞机低空擦了过去,南舟收回了目光往屋里走,想去吃个梨子。可刚走进屋,警报声又响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一阵巨响,整个地似乎都跟着晃了晃。
好半天耳鸣才消失,南舟暗道糟糕,不会真的要轰炸吧?可现在再去防空洞也来不及了,万一路上摔跤更不得了。她正琢磨该躲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热流不受控制地顺着大腿流了下去。南舟简直要跳脚了,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要生了!
警报声这时候变得越发尖锐刺耳,耳边飞机的引擎声也变了,真的是轰炸机!
没有家人,没有医生,也没有裴仲桁,只能靠她自己了!南舟一咬牙,抱了被褥扔进地窖里,又拿了准备好的孩子的衣物、纱布、剪刀、酒精。等一阵宫缩过去,她顺着梯子下到地窖里。这地窖先前加固过,应该会比在上头安全。她还想上去拿暖水瓶下来,可还没靠近梯子,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窖顶的泥土像雨水一样纷纷坠地。南舟站不稳,坐在了地上。宫缩一阵强过一阵,她想,只能这样生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外头的事情,不去想裴仲桁和岚岚有没有及时躲进防空洞,也不敢去想她的亲人,只想着一定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她想,这孩子就叫炸炸或者叫炮炮。裴仲桁不能再跟她争,她是孩子的妈,忍着剧痛一个人生产,她想叫什么名字就要叫什么名字!
裴仲桁这时候正被万林死死抱住,“二爷,不能出去啊,还在扔炸弹!出去就是死啊!”然后他对着岚岚喊,“丫头,快拉住他啊!”
岚岚便也学着万林一样,抱住裴仲桁的腿,“姨夫你不能出去啊!”
可他怎么能不出去?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还在家里,他怎么能躲在这里?他要去见他的蛮蛮,见他的儿子,就是死也要和她们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