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也意外江帅这番话,但面子上她做得很周到,微微笑着附和。却是给了程燕琳使了个眼色。待到饭后,程燕琳去了程氏的房间,程氏事无巨细盘问一番,程燕琳自然是知无不言。
江启云一统了东南,为了稳固地盘,在震州设了行辕。江家新到震州不过半年,本地名门望族也有过接触。不过南家早就败了,既没人提起,程氏自然也是没听说过。家道中落的名门嫡女――这个出身程氏倒是满意的:正经人家出身,配得上江家的门楣;家道中落,未来就没有倚靠,小夫妻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给点钱他们就能安生地过小日子,哪里有劲头折腾旁的?
所以程氏对程燕琳后来所谓的江誉白花了多少钱,她倒不怎么在乎。江家的少爷风流一点也没什么,在外头哪有不花钱的道理?在女人身上折腾的多了,就没有精力在旁的事情上折腾。花得越多越好――越是花惯了钱,越知道钱的好处。他自己再没点本事,以后就更只能乖乖做孝子贤孙。
程氏摆了摆手叫她下去。程燕琳以为大姐会反对的,但程氏那意思是不打算管了?她心中越来越怨恨起来――她同江誉白是没未来的。她那么痛苦,他理应陪着她一起痛苦,才对得起她的痴恋。她得不到的,谁都得不到才好。想要进江家门,也要先问问她同不同意!
裴益从码头上接了裴仲桁下船。舟车劳顿,人看着十分疲惫。通平号第一条船下水就损失惨重,船毁了不说,还赔上了一船货。那货是要运到沪上的生丝,他刚从沪上处理理赔善后事宜回来,见码头上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便蹙着眉头问裴益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基本做着正经生意,虽然偶尔也有些不黑不白的买卖,到底不是心甘情愿,所以一直也弹压着裴益,不想再叫他逞凶斗狠。裴益却是得意洋洋,“盛老三的人现在可全投到我门下来了,总得给他们一口饭吃。”
原来上回他们落进了盛老三的地盘,一场恶斗下来,盛老三重伤不治。他的地盘都被裴益纳入了囊中,据为己有。也算是阴差阳错,一举除了震州城里最大的死对头,裴益自然心花怒放。不服的都料理了,愿意跟他的,他不能叫人饿着肚子。
裴仲桁无奈地劝了他几句,裴益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只打了个岔问道:“事情谈的怎样?”
裴仲桁捏了捏眉心,“肯定是要把货补上,赶紧送过去。几个大纺织厂等着原料,断工一日,损失难以计算……我叫你去收生丝,结果怎样?”
说起这个裴益就生气。裴仲桁离开前叫他赶紧把市面上的上等生丝收回来,但跑了一圈发现震州的生丝都叫人给收了。那人名不见经传,还是找了丝商从中牵线才约到了人。
“约在了今天下午五点。”裴益道。
裴仲桁看了看手表,这会儿已经四点了,也来不及回去换洗漱衣服。碰头的地方不远,裴仲桁索性先在码头附近看看。
他买卖股票倒是在行,对船运却是一窍不通,可见隔行如隔山。他自己事务繁忙,分不出精力,只能寻个能持掌的人。有年资、信得过。只是这样的人确实是可遇不可求。
震州已经有了秋意,裴益陪着他边走边看,顺便把生意上的事情向他拿主意。走了一阵,裴益停了下来,他指着远处的一条船神秘兮兮道:“二哥,你猜那是谁的船?”
裴仲桁看了一眼,没做回答。裴益自问自答了,“是南家那个臭丫头的。”
裴仲桁遥遥看到船身上刷的字,“江南号”。他蹙了蹙眉头,“南舟?”
“是啊,买了条船,也要开始跑船运了。前天她带着人去找大领班挑人,正好叫我撞上了。本来我也想给她点颜色瞧瞧,不让大领班排人给她。后来想想算了,二哥不是说嘛,反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狠,是吧?那丫头手脚真快,口岸航证也办下来了。”裴益私下里的意思,万一把她逼跑了,她就去了对家的码头,那就没机会找茬了。
原来这码头运作是很有一套规矩的,每个码头都有大领班负责,这些日常经营都要得到政府营业执照。这执照一直在裴氏兄弟手里不曾易手过他人。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扛工、杂工、小贩,全都要受到大领班的管辖。若有人要谋生,便要去找排头,排头负责排工作业。
裴仲桁远远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上了车。万林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直闭目养神,但似乎又有些心事的样子。万林心疼他这样奔波劳顿,想叫他多休息一刻,便把车开得越发平稳。
车子停在了东亚饭店门口,饭店是裴家私底下的产业。裴益选在这里会面为了安全,也为了好“办事”。裴仲桁一看就知道裴益打的什么主意:如果这个收了生丝的商人肯放货,什么都好说;万一他不肯,那今天就别想走出东亚饭店的大门。
这样谈生意其实不是他的风格,但因时制宜,他也并不排斥。这世道不过弱肉强食,先礼后兵的手段百试不爽。但他知道裴益下手没轻重,他这时候麻烦缠身,并不想再闹出是非,便不许裴益跟过来,在饭店门口就把他赶走了。
门童见了裴仲桁的车早通知了经理。经理忙从里迎了出来,“二爷,您来了。”
“客人到了没有?”
经理恭敬地答道:“刚到十分钟,已经上了好茶招待了她。”
裴仲桁点点头,随着他进了饭店。
经理在前引路,到了二楼餐厅的包间,他提了提声音:“裴二爷到了。”然后推开门。
他正要迈步进来,一道窈窕的身影倏尔跃进眼里。身影的主人本是负着手仰头在看墙面上的油画,听到动静,她转身来。烟粉色改良绣花袄裙的裙摆划出一道弧线,像早春和风突然吹开的一朵梅花,骨细肌香。她脸上刻意摆出薄薄淡淡的神色,但眼波流转,隐伏着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星光熠熠。
裴仲侧过头看了经理一眼,经理并没有异样,可见不是走错了房间。裴仲桁将心里那点错愕掩了,迈步进去。并没有先同她寒暄,而是偏头快速地低声吩咐了经理两句。经理忙点头称是。他又看了万林一眼,万林也自觉地退了出去。
南舟等着他开口相询,但他却是云淡风轻地抬了抬手,示意她入座。她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现在竟然完全用不上了。
是一张圆桌,南舟捡了面前的椅子坐下,裴仲桁这才坐下。两人夹角而坐,不远不近。桌上已经摆了茶壶茶杯,她并没有动。有侍者进来重新换了茶水茶具,等人都走光了,裴仲桁替她倒了杯茶,“琐事缠身,叫九姑娘久等。”
“二爷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才刚到。”
南舟是抱着“谈生意”的想法来的,但她一个女孩子家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只是心里对于那批生丝有个价,他不出到她的价,她是万万不会卖给他的。所以此时很有几分成竹在胸。
裴仲桁却一点谈生意的样子都没有。见她没喝茶,又抬了抬手。南舟不知道先喝茶是不是生意场上的约定俗成,为了不露怯,还是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口感清甜,滋味鲜爽,味道很陌生。南家老爷酷爱铁观音,家里也总是采买这种,所以对于铁观音天然馥郁的兰花香和醇厚甘鲜的口感更熟悉。
她又抿了一口,试图品出是什么茶来。
“这茶可还合口?”
“恕我口拙,没品出来是什么茶。”
“蒙顶甘露。”
也是贡茶了。南舟虽然没喝过,总还有些见识,“我记得小时候听过一对茶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似乎有‘仙茶’之名?”
裴仲桁点点头,垂目也给自己斟了杯茶。他向来只喝这个茶,经理最了解他喜好。
“九姑娘果然见多识广。”
南舟摇摇头,“二爷谬赞。可惜我喝不出好坏,白白糟蹋了这样的好茶。”茶具是霁蓝釉的金钟杯,胎体光洁均匀,颜色又漂亮,不是凡品。“二爷是懂茶之人,自然喝的都是上品。连喝茶的杯子也是珍品。”她记得裴家是有座茶园的。
杯子不大,不过两三口就见了底。裴仲桁又替她满了一杯,“茶无上品,适口为珍”。人亦如此。
“九姑娘喜欢喝什么茶?还是喜欢喝咖啡?”他神态自若,倒像在拉家常,丝毫也不理会她语气里带出的一点嘲讽。
“有时候喝咖啡,大都喝红茶。”
裴仲桁点点头,“女孩子喜欢喝红茶的多。我去年去了趟印度,带了一些大吉岭红茶回来,下回送给九姑娘尝尝。”
“二爷不必客气。”南舟耐着性子同他寒暄。内心却是腹诽,明明是仇敌,还非要做出一副故友相交的模样,不嫌虚伪吗?她头回同人这样饭桌上谈判,也不知道男人间如何谈。只是对方没起头,那么她也只能沉着心思慢慢应对,以不变应万变。
见他双目发红,显然是没休息好。“二爷这是才下了船?”
裴仲桁抬了眸子,“是,刚从沪上回来。”目光里有些疑惑,不知道她何以知晓。
只是南舟垂眸笑了笑,其实是他身上有海腥味。
明明有些意料之外,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裴仲桁先前在路上还在一直琢磨怎么谈才能以合适的价格买回生丝。可一见到是她的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