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肩微微夹着,脸上故作大方的笑容也嫌僵硬,不够从容。同她上门算账时不同,那时是豁出去的孤勇。但这回是谈判。谈判、谈判,有谈有判。她想怎么谈他都奉陪,但如“判”,是在他这边的。小姑娘故意装作从容老练,双目却如幼鹿,傻气天真。对着猎人,尚不知危险已至。他商场纵横,杀伐决断,她这点伎俩在他眼里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幼稚行为,走不了两个回合。但他又有的是耐心同她玩下去。猎人打猎,也不是非得一上来就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他舍不得现在就下刀,开场时助兴的驱赶逗弄,是更有意思的游戏。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然而,南舟却一无所知。自以为镇定,对方探不出自己的深浅和意图。殊不知她早已经是他掌中之物。
裴仲桁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慢慢啜着。
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南舟问:“二爷怎么一点不意外?”
“裴某确实意外。”
只是瞧不出意外的样子。南舟心里没底,“二爷叫人约我来,不知道要谈什么?”
裴仲桁不说话,静静看了看她,甚至有些审视的意味。南舟被他打量的心虚,却不肯躲开视线,迎着目光看了回去,等着他的回答。
他的目光一贯的沉凉,看不出这人的所思所想。对视地久了,似乎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叫他竟是先移开了目光,假意喝茶。那短短十几几秒的对视,已经把嗓子熬干了。不得不借着喝茶来掩饰嗓子里的干涸。他连喝了两口,终于平息了刚才心头的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的激荡。
他放下杯子缓缓问道:“九姑娘是怎么知道我的船会沉的?”
南舟不提防他会问这个,也没有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现在就是一副“我知道你的船会沉,但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的表情。
裴仲桁唇角勾了一个很轻的弧度,不算是笑。“九姑娘不必多虑,裴某总还不至于傻到认为是你动了手脚弄坏了我的船。”
言下之意是她没这个本事?南舟有些愠怒,“虽然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我也不是宵小之辈,枉顾人命,在背后动手脚!”
是在拐弯抹角的骂他了。裴仲桁竟然也没生气,却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裴某自然知道九姑娘的为人。”
这话真把她噎住了。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经理问:“二爷,可以上菜吗?”
他看了南舟一眼,道:“上吧。”
她来这里可不是吃饭来的。南舟张了张口想阻止,门却已经开了。侍者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子上摆满了盘盘碟碟。她一看,竟然全是她爱吃的。南舟疑窦丛生,他怎么会事先备下这些菜单,他如何知道今天见的人是我?
“是听我母亲说过九姑娘爱吃这些。”不待她发问,他便闲闲地解释道。
裴仲桁这会儿比她心虚。这些菜是她爱吃的不假,是他母亲说过的也不假。只是他每每到这里,反反复复都点这几道菜,经理早就记在心里了。他不过在吃她爱吃的菜,自欺欺人的当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九姑娘还没相告,如何知道我的船一定会沉的?若不是事先得知,九顾娘也不会立刻扫干净了市场上的生丝。”
南舟压住心中疑问,故作从容,笑道:“二爷别忘了,我们南家做过多少年船运生意。”
她还是不肯说,他也不着急。“我倒差点忘了……今天在码头瞧见九姑娘的船了。”
南舟听出他的威胁的意味,脸色一变,“明人不做暗事,咱们生意归生意,私仇早就了了。二爷你要是打我的船的注意,在背后动手脚,也太令人不齿了!”
裴仲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却又很正经地缓缓道:“不过,裴某从来也不是正人君子。”
南舟没想到这样无赖的话,他竟然也能说得这样蔼然温文,大义凛然。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仲桁这才轻啜了口茶,“所以九姑娘手里的生丝还是不要再囤了。我也不叫九姑娘白白辛苦,市价两倍,我收你的生丝。”
南舟很想大大地冷笑一声,只是她那张娇憨的脸,冷也有限,反而有几分不自量力的可爱。
“二爷是生意人,自然是晓得什么叫囤积居奇,什么是待价而沽。”
裴仲桁摇摇头,“震州地面上十之七八的货仓都是裴家的,说不定九姑娘的货已经在我裴家的仓库里了。待价而沽?”他又摇了摇头。
“二爷也说了,十之七八,可见还不能只手遮天。”
他忽然笑了。她倒是头回见他露了笑容,虽然那笑容称得上清逸雅韵,但说出的话叫她恨得咬牙切齿。
“九姑娘,剩下的找找也找得到。你说他们肯不肯为了你一个姑娘家得罪我?或者说,我随便一把火,就能叫姑娘血本无归。”
南舟霍然起身,怒容满面,小脸都气白了。“这还有没有王法!”她竟然没想到这一层!
“九姑娘。”他柔声叫她,“先不要生气。生意就是这样慢慢谈的,不谈怎么成?”
“还要怎么谈?裴二爷都要仗势欺人了。好,你烧。你烧我的货,我就去登报,我不信青天白日的,没有人管得了你们了!”她太激动,红润润的唇瓣都在细细颤抖。她拼命咬着唇,不叫眼眶里的潮气蔓延下去。就算哭,也不能在这种人面前哭。
裴仲桁不像在同她谈生意,甚至那态度温和的不像在欺负她。他声线本就清润,这会儿放缓了声音下来,更显温柔。“九姑娘,先坐下来。”
她也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愠容满面地坐下了,碰倒了面前的茶杯。
裴仲桁把茶杯扶了起来。“裴某不过在同姑娘说说生意经。生意可不是简单的低买高卖。我一时买不到生丝,不过亏几个钱。大不了从远处买,不过耽误些时日,损失些银子。可姑娘要生丝做什么?你自己既没有厂,又没有收货的下家。再耽误下去,各个纺织厂原料都已经到库,姑娘的货就得再压一年。到了来年梅雨季节,生霉变质是常有的事情。我猜姑娘定是提着现款收货吧?”
南舟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姑娘手上没了流动资金,就无法对抗风险。我们先不说生丝,来说姑娘的船。
我看那船不算大,载重量就低,跑远路不合算,姑娘大约要走短途?短路运输,姑娘可存了银子打点水上的各个官隘?万一货出了问题,姑娘可有钱去善后?”
南舟听他这样说,方知自己想的太简单,但仍旧不服气,“我会交保护费。至于货物,我会投保。”
裴仲桁赞许地点点头,“难得姑娘有这份远见。但保险公司理赔要调查,时间不短。这期间,货主找上门,姑娘如何应对?”
南舟被他一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儿时盛气高于山,不信壮士有饥寒。”她没经过风浪的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们再说回姑娘的生丝。姑娘本地没有下家,大约就要等英国人来收。你可知道那些英国人何等的会压价?生丝品级不同,收价就能差上十万八千里。但生丝品质没有绝对的判断标准,全凭人肉眼评定。当然,沪上有美国人的万国生丝检验所,但英国人可不会等着姑娘拿去送检,就得叫你拿主意,出、还是不出货。
姑娘若不卖,只能压货。可待来年新货上市,姑娘还是要赔本。”裴仲桁像个谆谆善诱的良师,抽丝剥茧地同她讲授。南舟只是越听心越凉,一时失了主意。
“现在,姑娘能同我说说,如何知道我的船要沉了吗?”
南舟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怎么突然又转到这个问题上。但他同自己说了这许多,再缄默下去也不合适,于是便说了那日自己在船上的观察和推测。
裴仲桁默然不语,最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似乎到这里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他既然收不收她的生丝都无所谓,她既然已经等于血本无归了,那还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