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老爷您有个同窗,好像是和您当初同年中举的,叫什么刘师霖的。对了,她娘还在咱们家做过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里做高官吗?您走走他的门路,把南舟先弄出来再说。何况南舟再没个谱,也不是闹革命的人啊!”
南老爷却置若罔闻,转着轮子到一边去了。
南漪见父亲如此冷血,也不再报任何希望,爬起来就往外冲。阿胜拉住她,“十一姑娘,这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啊?”
“我去找人帮忙!”
“你找谁啊?”
是啊,她能找谁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不在家了,这个家就要靠她。无论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来。
南漪稳了稳心神,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誉白。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面前多说他的家事,南漪并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样的背景。但见他素日里的做派,肯定是个富家公子无疑了。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有些门路。想到这里,南漪心里安定了一些。疏通门路少不得花钱,南漪先去十姨太那里要钱。十姨太有些私房钱,可都是准备给她做嫁妆的,便不大肯拿。
南漪气道:“姐姐为了我们,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亲你不能这么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没办法,只得把钱拿出来给她。
南漪再也睡不着,南舟走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必须先给她准备些衣服。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电话给江誉白。江誉白听说后也是吃惊不小,叫她先别着急,他出去打听一下,等他的消息。
南漪总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个人,程燕琳。她的外甥是军中人,大约能说上点话。于是南漪又拨了电话给程燕琳。
程燕琳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了。当下人说:“南小姐打电话找您。”的时候,程燕琳正在梳妆台前化妆,镜子里的人冷冷笑了笑。不让我碰南舟?我有的是办法叫你们生不如死!
她将眉毛画好,这才下楼听电话。依旧是先亲热地同南漪寒暄,假装听不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发现南漪的异样一样,问她:“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将她约了出来。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个姐姐。见到“亲人”,内心也软弱了,立刻流了泪,断断续续才算把事情说完。
程燕琳听完忙安慰了几句,“漪儿你别着急,我去想想办法,你先回家等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都叫她等着,虽然事情紧急,办事却急不得,这道理南漪懂的。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谁都没有送消息来。她只得又去求南老爷,南老爷照常闭门不见。
南漪心伤透了,从前父亲不管她的死活就罢了,连嫡生的姑娘也这样不管不顾,真叫她心凉。南漪一两日都是茶饭不思,眼见的瘦了。好在江誉白终于叫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南舟被关在了覃桥监狱,他已经去见过。虽然人不能放出来,但是一切都好,并没有上刑。他也已经在监狱里疏通好了关系,不会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给了送信人,安了一点心。
这样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更新的消息。南漪实在坐不住,喊上了阿胜一起去覃桥监狱。可在大门就被拦住了,说是不给探监,南漪只得回了家。在巷子口看见了程燕琳的车,她一阵欣喜,忙上去问消息。
程燕琳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是你姐姐雇佣的一个叫何家钺的轮机长,伙同一拨人抢劫了城东火药库,盗走了一批军火。那些人又上了通平号的船,拿着枪逼走了船员,开着船带着武器直奔南方去了。军警抄了他的家,发现他有封因为邮资不够退回来的信,上面写着感谢你姐姐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没,他们的革命定会成功云云。因此军警才怀疑你姐姐也牵涉其中。因为那封信,他们认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伙的名单。”
南漪急得发了汗,“我姐姐哪里有什么同伙?我们都是安分过日子的良民,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他们会不会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门路,求你帮帮我姐姐!”说着竟是要跪下来。
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为难道:“漪儿,我当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没瞒过你。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庶女,在家里没有地位,不敢出头给家里人添麻烦……”
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难处,抿了抿唇点点头,“我知道的,程姐姐。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程燕琳给她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哎,你这样哭,我心里真难受。罢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样。这一回就当我豁出去了!我问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带你去找我们大少,你去求他,只要他发话,你姐姐肯定能放出来!”
南漪听她这样一说,片刻犹豫都没有,忙点头,“我敢!”然后同阿胜交代了几句便上了她的车。
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欢笑声突然没了,仿佛少了什么。十姨太不敢大声哭,躲在屋子里低声啜泣。三姨太也没了意思,百无聊赖地依在门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忽然听见南老爷在屋里唤她,让他把箱子里那件藏青色长袍拿出来。
三姨太不知道老头子犯什么毛病,但也只得照做。虽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爷梳妆打扮好却仍然能隐约窥见曾经的一派倜傥风度。
三姨太疑惑地问:“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会个朋友。”
阿胜从外头跑回来,“老爷信送到了。”
“去把我说的东西拿出来。”
阿胜跑开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在他面前打开。三姨太伸着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间的青花缠枝牡丹纹龙耳瓶。她早听姨太太们传过,南家有这么一个特别值钱的宝贝。明太祖当年在景德镇珠山设立御窑厂,也就是明代景德镇最早的官窑。而传世到今,御窑厂完整的瓷器根本没留下几件,可算得是孤品。她只当这东西被南舟卷走了,原来是老头子交给阿胜藏着了!
“老爷,您拿这个做什么?”
“去换那个死丫头!真是孽障,我南家一点家底,都让这些讨债鬼败坏光了!”虽然骂骂咧咧,可南老爷还是转着轮椅往外走,没有丝毫迟疑。
饭局定在了广德楼。他许久没有出过门,外头骄阳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虚了起来。他从云端落入泥潭,故友旧交所剩无几。得意时眼高于顶,并不曾广结善缘,如今再舔着脸出山,未必不知道会等来一场羞辱。
南老爷等了两个多小时不见人来,便让阿胜再去请。阿胜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劝南老爷放弃了,刘师霖终于在酒楼快打样前现身了。他冲南老爷一抱拳,“老同窗别来无恙,我俗务繁忙,叫你久等。”
南老爷一整天没正经说过话,嗓子像黏住了一样,声音沙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为难,还是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说明了来意。
这是个大案子,刘师霖也有耳闻,涉及军方,他实在说不上话,更没打算帮他活动,便是左右推脱。
南老爷一招手,阿胜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开。“我南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留下来了,这是太祖的私藏,送给刘兄,请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费心帮忙打点,把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救出来。”
刘师霖立刻拉长了脸,冷笑了两声,“南兄还有脸同我提什么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吗?当年我母亲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诬陷偷盗。那时我求你,你是如何对我的?你真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老糊涂,全忘了吗!”
阿胜见南老爷的手在微微颤着,生怕他发起火来。不料他不甚清晰的声音平静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平息刘兄的怨气?”
“我娘已经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给我娘的在天之灵磕头赔罪。”
阿胜气不过,“你……”
南老爷制止了他,颤巍巍的让阿胜扶起他,然后跪在了地上,面向西方,“南之莳少时无状,叫老夫人含恨。今日给老夫人磕头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灵,大人大量不再计较。”然后连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额上已经青红一片。
阿胜紧紧咬着唇不叫眼泪掉下来。老爷怎样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这样折辱他,无异于挖心剜肉。
刘师霖的气也平了,这才冷冷地说:“虽然我在司法厅里做事,但这军政大权都在那些军阀手里,我说了不算。更何况是同乱党搅和在一起,兹事体大,恕在下无能,帮不上南兄!”说完便是拱手而出。
阿胜终于憋不住眼泪,忙去扶南老爷,“老爷您别气,咱们再想办法!”
南老爷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肩背佝偻。半晌才虚弱地道:“回家吧。”
程燕琳陪着南漪在军部的接待室里坐了一整个下午都不见江启云,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见魏子良回来取当日的报文。程燕琳问起江启云,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压低声音道:“林小姐过来了……”后面的话不用再说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却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办法见一面大少。
魏子良实在受不了女孩子这样无声的流泪,说:“南小姐你别着急,我去汇报看看。但大少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南漪千恩万谢,坐立不宁地等了好一会儿,魏子良来了,将两人接到江启云的行辕里。
见到江启云,南漪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含着泪请求道:“家姐不过一个弱女子,在监狱这么久,不知道吃了怎样的苦。我愿拿身家性命担保,姐姐绝对不会做那种激进的事情。”
江启云面色沉静地听完,淡淡道:“这件事我会叫人去看看。时候也不早了,燕姨带南小姐先找个酒店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