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现在他是主她是仆,就算她是女儿身,他们两人也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凭他的实力,高中指日可待,而她呢?不过想赚点银钱,过些小日子罢了。
像那日荆竹巷的那个妇人所说,等他高中之日,多少达官贵人榜下捉婿,那个时候她的银钱也攒得差不多了,该是离开之时了吧。
认清局势,整理了心情,重新进去时,她已重新成了那副小机灵鬼的模样。
段景思已坐下,桌上两碗清汤素丝面,碗里铺着细如银丝的面条,几颗碧绿葱花点缀,香气扑鼻的汤上还浮着一层油花。
“好香!”顾蓁拍拍袖子上的土,便要坐下。
段景思瞪眼:“洗手了吗?”却递过去一根热巾子。
顾蓁不好意思缩了手,用巾子仔细擦了手,呲溜呲溜吸起面条来。
段景思嘴角噙笑,爱怜般看着她:“慢点。”
顾蓁促狭一笑,眼睛弯如新月:“二爷请我吃面,是不是要谢我什么?”
段景思当没听见一样,也不回答,默默吃面。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起筷子,一举一动,简约云澹。明明只是乡村茅店的竹筷粗碗,愣是被他吃出了魏晋风流之姿。
顾蓁放下碗,擦了擦油嘴:“我……去看看马儿。”
马儿可没有她那些怀春心思,吃草吃得正香。冬日阳光照得它浑身暖洋洋的,尾巴甩来甩去,好不惬意。
然而有人就不同了。
旅店外面的墙根处,坐了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他们瑟缩挤在一团,衣衫褴褛,破旧棉袄上破了个洞,翻出些乌黑的棉絮。脸上沟壑纵横,神情里满是凄苦,一看便是逃难的。却似乎害怕店家赶他们走,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今岁北地寒灾,冻死不少人,有些人便逃到南方温暖处投靠亲戚。这两个人应当便是如此。
顾蓁想起那年冬天,漫天飞雪,似乎比今日还要冷些,父亲将刻刀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活下去,会有人来找她。
小小的姑娘握着刻刀,守着冰冷尸身,熬过漫漫长夜,直到表姑寻来。那时的她,岂知有今日的暖衣饱腹?夜色再浓,也有光亮;长夜再久,也有天明的时刻。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块绿豆糕递给他们:“两位老人家,吃块糕点。”又掏出几两碎银子。
两位老人双手合十,给她拜了拜,将黑乎乎的一块,似乎是什么肉干,放进怀里,便要接过。
便在此时,林中传来马蹄得得之声,一道鞭影晃过顾蓁几人眼前,同时脆生生的一声娇喝:“不准吃!”
顾蓁堪堪闪过,转身一看。枣红大马之上,一个娇俏的少女勒住马绳,柳眉倒竖,满脸怒气。
“又是你!”双方几乎是同时冲口而出。
“好哇,小狗儿,阳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又是除夕那夜的红衣女。
顾蓁笑道:“上次哥哥教你的还没记住?今儿个想再学一回?”
“学你娘的!”红衣女一吹口哨,七八个护卫纵马从林中奔出,个个身材健硕、腰挂长刀,一看便是好手。
红衣女脸上带笑:“怎么?怕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鞭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是顾蓁的人生准则,然而她想,今日不知为何又惹了这人,前仇旧恨怕是累在了一起,不如让她出出恶气,将此事了了。
这等富贵人家的女儿,不过是骄纵得紧,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人,不如吃点小亏,以防大祸。
当下收起嘲弄表情,换了一副可怜兮兮、惊慌失措的模样,紧闭双眼,也不准备躲过她这一鞭。
然而鞭子临空呼啸几声,却没落到她身上。
“这位姑娘。”段景思紧紧拉着马鞭,淡淡地说,“万事万物都有个理,上次之事便也罢了,这次我的小奴又怎么着你了?”
顾蓁委屈巴巴地道:“无事无事,都是误会,我向这位漂亮姑娘道歉就好了。”
“谁要你道歉!”红衣女大叫一声,马鞭一指那老妪:“我给这老太婆吃肉干她不要,偏要吃这小奴的绿豆糕,难道我堂堂……”她顿了一顿,“我还比不上这个小奴才吗?”
说着她将手里握着的一个牛皮纸包掷出,恰击在老妪身上,几个白乎乎、松软软、热腾腾的包子滚了出来,落在了泥堆里。
老妪见竟因她起了场争执,早吓得慌了,缩在墙角里不敢说话,塌下去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段景思略一思索便明了。红衣女给了老妪肉干,老妪年纪大嚼不动,红衣女便去附近买包子,岂料中间让毫不知情的顾蓁遇上了。红衣女回来,正好见着。
他微蹙着眉:“姑娘路见老妪,心生慈悲,与我小奴一样是善良纯心之人。可是……”
他话锋一转:“老妪吃的谁的有那么重要么?难道姑娘给老妪食物,并非为解救她的危机,而是夸耀彰显自己?”
红衣女涨红了脸,怒目圆瞪:“我呸!一个二个的都是什么东西,我早不想和你们这些贱民为伍,不过是因着姐姐的说辞,才对你们好上几分,哪知道还不识抬举!”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护卫,皆是凶神恶煞的,见她一挥手,都围了上来。
顾蓁心里砰砰直跳,然见得段景思仍背脊挺直,如一柄利剑,绵软的双腿也好似有了些力量。
红衣女拍拍手:“今天你们落在我手里,不脱层皮是走不掉的。除非……”她嘻嘻一笑。
“你,”她指向顾蓁,“跪在地上让我骑一骑。”又指向老妪,“你,把地上的包子捡起来吃了!”
老妪见了众多的彪形大汉,早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捡了包子吃了。她年纪本就大了,动作不利索,却害怕红衣少女责难,被咽得连连翻白眼。
红衣女唇边挂着一丝嘲弄,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看着顾蓁:“小狗儿,快点!”
顾蓁见老妪受辱,心头神色翻涌,紧紧抿住了唇,半天没有动作。一个护卫十分乖觉,唰的抽出一柄刀,在她眼前银晃晃地闪着光。
顾蓁打量眼前局势,咬了咬后槽牙,接着迅速变了脸,咧起嘴,尴尬地笑了几声:“好说,好说,不就是学个狗儿嘛,狗洞我不知钻过多少回,那有什么。”说着双腿一曲,便下跪。
然而,不管她如何使力,双腿倒是弯了,人却悬在了空中。一阵如松似柏的熟悉味道萦绕在身边――有人稳稳提住了她的衣领子。
段景思目光锐利如剑,冷冷道:“站直些!”又向着红衣女道:“此处在云岭书院脚下,阁下是谁?敢在此地行此等侮人之事,就不怕宋太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