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样的人,如何肯为我破例给别人说情。她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然而这下她知道了,段景思是肯的。
二人站在书局对面的街上说话,顾蓁捧着两本书,简直想捧着珍宝,当下就想回家,关起门来仔仔细细看、逐寸逐寸地看。
段景思却按住她肩膀:“我们站在这里看看,是哪些人愿意翻这本书,如此才可对症下药。”
顾蓁眼睛一亮。看自己的书被人翻阅,大概就像自己的孩子牵出去给众人看一样吧。不过是小孩子到底有些可爱,无论如何都能得夸,写的话本子就不同了。
二人等了一阵子,人来人往,但那些个闺秀小娘子们都是寻熟识的才人先生的本子,半天了也没一个人影儿。只有一个拿烧饼的小子,似乎被烫了手,随手想抄起这本书包烧饼——所幸被店里的小二呵斥住了。
顾蓁正在懊丧间,只见书局里走进两个年轻公子。
一人着绀青色挑金缎袍。白皙光洁的脸上,缀着一双沁满温润的明眸,宛若晨露,唇边还总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人虽是通身的富贵高雅,却并不给人位高权重者天生的压抑感。
另一人年岁小些,约莫只十四五岁,却着了一身暗金水纹的墨袍,看上去成熟不少。稚嫩的脸上,浓眉微蹙,眼睛里含了些愁绪。
没由来的,看见这墨袍少年,顾蓁就想起了段景思的小时候,她虽未曾见过,也能料想,小小年纪要承担重责,应当便是这副模样。
那绀衣青年拿起一本《玉蝴蝶》,翻了翻,笑着对少年说:“以如此哀愁悲切之诗为名,倒是少见。”
如今话本取名大多直白,如《苗娘子遇仙记》,事情、人物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了,甚少取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的。
墨衣少年抿了抿唇,也拿起来,不甚在意地翻了翻,然而越看眉头锁得越深,好半天才喃喃道:“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庇护,经历当真是如此坎坷吗?”
绀衣青年翻到最后,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姑娘最后还是得了个不错的结局。”
墨衣少年手指轻抚过书皮,不再言语,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
顾蓁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只见他们把这两本书翻开翻去的,也不知买是不买。她伸长了脖子,焦急得像冬天里的柏树枝,一点就着。又想着段景思在旁边,不喜她这副急急忙忙的模样,便道:
“不对呀,怎么是两个年轻公子在看,我明明是写给不出门的绣楼小姐看的。”
抬眼看段景思,他默默盯著书局里的两个人,一副高远莫测的样子,心思似乎早已飘到了万里之外。
不等顾蓁多想,段景思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快走。”
“我还想再看看他俩买不买呢。”顾蓁眨巴着杏眼说。
段景思深深看她一眼,她立时便懂了,若非正事儿,他不会对她使着这样的眼神。
远离了那书局,段景思才道:“这两个人我们在云岭书院或许还要遇到,你要记住,少和他们来往。”
顾蓁见他说得严肃,默默应了。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段景思难得收起那副冷冰冰的面具,见了这两个人,都戴上了,还重重加了一层冰。
顾蓁有些怏怏的。
便在此时,天上噼啪一声炸开烟火,姹紫嫣红,璀璨夺目。一家勾栏的小厮拎着铜锣,敲得叮叮当当。
“今夜梨雪院上新戏《林中打虎》,神秘惊喜,欢迎大家莅临!”
实则,根本不用他敲,院门一开,一群人疯也似的往里拥,似乎早知道什么似的,几乎把门槛踩破了。
顾蓁最喜欢热闹,见此情景,灵机一动,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朝着段景思嘻嘻一笑:“二爷帮我递话本,我请二爷看打虎。”
她知段景思不喜这么多人,在他出言拒绝之前,扭着他胳膊就往里扯。
“走嘛,走嘛,您就当是我投桃报李,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一副破皮无赖的模样。
“放手,”段景思蹙着眉,有些嫌弃地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我自己走。”
院子里,好戏刚刚开始。
一个小娘子,背着个小竹篓子,在林中采药。各种声音传来:小溪流水潺潺、各种鸟鸣啾啾,还有呼呼风声,又轻又柔,当真像是扑在了众人脸上。
不多时,气氛紧张了起来,一只乌鸦呱地叫了几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小娘子转身一看,吓得花容失色,一只吊睛白额虎,正一眼不转地盯着她。
小娘子连步后退,终究跑不过老虎。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竹箭嗖地射来,穿过小娘子腰侧,正中白额虎的左眼。
一个粗衣麻布的汉子赶了来,与老虎流血入注的老虎厮打在一起。一时之间,猎人的喘气声、小娘子的惊呼、老虎的咻咻惨叫,林中鸟儿受惊的群起扑棱之声,乱作一团。
若是细加分辨,甚至还有轻微的老虎血流的汩汩声。
众人皆是惊了,宛如亲眼见了一场打虎好戏。
戏毕,帘子一挑,一个白布衣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出,与扮作猎人与小娘子的两人,一起躬身朝着众观众行礼。
白衣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1],风采比两个出场的人更甚些,面向哪个方向,哪边便掀起欢呼的声浪:甚好!甚好!
更有无数鲜花香囊纷纷抛往台上。
顾蓁也极为兴奋,跳着脚大叫:好好好!再来一场!
她在身上四处一摸,也想丢些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欣喜,可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恨恨一跺脚,后悔方才不曾买些鲜花鲜果。
略一转身,却见脚边有一枝山茶花,玫红色重瓣花苞,开得层层叠叠。她心中一喜,弯腰便要去捡。一双大手却比她更快。
段景思拾捡那朵山茶,脸上神色不动,也不理身边声浪如潮,只默默看着。
顾蓁急了,拉住他胳膊一阵摇晃,紧紧盯着台上谢幕的众人,对身边人道:“快点,二爷快抛上去,不然三爷该退场啦。您往那边抛,抛到三爷脚下,他才看得见我们。”
久未见回声,顾蓁转过去一瞥,却再也转不开眼。天上纷纷扬扬,下起了细雪,风也冷得更紧了,只这人潮如火,体察不到罢了。
段景思一身蓝衣,神情莫辩地瞧着台上的那人,明艳的山茶花执拿在他修长的指间,细雪飘落些在他肩头,更显得他公子如玉、清雅无双。
然而,不过一刻,段景思忽的手上使力,猛的一下捏碎了山茶花,接着松手,一地碎花瓣落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