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思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脑中也清醒至极。今夜,宋太师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此事若成,则富贵荣极,若不成,毁家灭身。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然是不得不为了。
床板吱溜一声,那边床上的一团小黑影子,翻了个身,嘟嘟囔囔道:“好吃!再来一碗!”然后抱着枕头,脑袋一歪,重又睡着了。
段景思暗暗嗤笑,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做梦都想着吃。却又听见那边声音道来:“我再打包带一碗给我家二爷。”
段景思嘴角微动,轻轻笑了一下,这时候还想着他,不枉费他疼爱她一场。然而……
他又想:松园里的人,与他有天然的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何也颠扑不破,她却不是的,若他注定要走一条艰险的路,没必要要她也搭上……
翌日晴空万里,众人皆脱了厚重衣衫,穿了一身轻便装束,在屋后的地里集合。
段景思与史唯皆是统一的青布衣衫,是云岭书院提前采购好的,顾蓁则是自己从农户家买的一身麻衣短打,还戴了个瓜皮小帽。方一出门,便遭了史唯一通嘲笑,她狠狠瞪了回去。
此时地里皆是头年秋天种下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再等两三个月便能成熟。
一个皮肤黝黑的农人,详细给众人讲着这冬小麦的生长习性,然后邀大家去那边的小河里担水,来浇灌。
小河边,史唯拿起扁担和桶,虽是骂骂咧咧的,却熟练得很。段景思就不同了,比起他祖父那时,段家自然是没落了,可饶是如此,家中也自有万贯家财。
以前那些时候,众人虽不敢与他打交道,却趁他不在时在松园里做好了交易,譬如担水,自有担水工每日早晚将水从井担至厨房里,张叔也用不着,哪里需得他动手。
史唯担了两个桶,走得飞快,段景思却还站在河边。
顾蓁见状,疑惑道:“二爷快走呀。”
段景思摸着这根光溜溜的扁担,扎个马步将之担起,他虽然觉得不算重,可第一次挑水,掌握不了平衡,往前一走桶里的水晃里浪荡,走了七八步,洒了快半桶出去。
顾蓁也担了两个小桶,见状心头好笑,停了下来,细致教他,桶中装水多少合适,如何掌握平衡,如何走来省力。絮絮而谈,比他教她写字读书时,细致了不少,话也多了很多。
她一会儿摸摸光溜溜的扁担,一会儿将自己桶里的水倒进他的桶里,鼓励他再试试,有时头发蹭在他下巴上,也不觉。
段景思忽的抓住了她肩膀:“你老也长不高,是不是小时候挑水压的?”
顾蓁面脸黑线。她现在十五岁,都快四尺八了,在女子中已算是高的,便是在这个年纪的男子中也不算很矮,不过就比他段景思矮了一个头,怎么就是“老也长不高”了?
不等她回答,段景思的思绪发而广之,去了别处:“这根扁担不知磨破过多少人的肩膀、压弯过多少人的腰杆,不乏有那时的你这样的小孩子,既如此,为何不引水至田里灌溉呢?”
顾蓁却是笑了:“这桃花坳人烟凋零,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引水灌溉费时费力,不如就挑水,还方便些。”
二爷这个书呆子,真是不闻农家事,她以前还以为宋太师送他们来这地方大材小用,如今看来,真是对了。
“我知道二爷想说什么,既然如此,为何不把人聚集到一处,既用水方便,也好管理。”顾蓁抬手指向老远处一个放牛的大爷。
“譬如那个大爷,他儿子女儿们,都搬去了邻镇济川,那日生活滋润,偏他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一草一木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搬。”
“又譬如那边的茅草屋,破破烂烂的,下次雨就要补几回,偏住户也不搬,说是他爹死前的遗言,要守好这里。”
段景思担上水,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默默想着顾蓁所言。如此往返十几趟,他已然掌握了要领,走得十分稳当,因他身子强健,亦不觉得累。
然而那些平日不锻炼的士子就不行了,只担了几桶,就叫苦连天的,坐在地上喘粗气。顾蓁分了自己熬的糖水,众人正喝着,一辆马车上忽的驶来。马车一停,梁皖换了身粗布麻衣,纵是如此,也不掩其风流娴雅之韵味。
顾蓁下意识往后看去,没见着宋玉渚的身影,才稍稍放了心。
梁皖与众人打过招呼,只说是有事情路过这里,便顺道来与大家一起,众人累得七荤八素,也没人去多想。
梁皖却把顾蓁叫道一旁去,从马车里拿了包袱出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那包袱里有七八本话本子,看起来皆是刚刚出的新的,还有些果脯肉干之类的,零零总总,约有十来种,装在一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包。
顾蓁心里一阵狂喜。零嘴儿她也是喜的,可话本子更让她开心。她在云岭书院时,就想下山去买最新的话本子,总也抽不出空来,来了这里,更没有机会,梁皖确是有心。
“都是给我的吗?”虽然明显到这份儿上,出于礼貌,她还是问了问。
“自然是的。”
顾蓁伸手拿了话本子:“这书我收下了,零食就算了,让我家二爷知道了,要说我的。”
然而她不知,她口中的二爷,正在站在小河边,远远望着她和梁皖的身影怔忪。
第一日干活十分辛苦,等到太阳西沉收工时,有几个平日不甚劳作的公子哥儿,路都走不动了,还是请人来抬回去的。
此地安排了大娘给众人做饭,也可自己出去单吃,像史唯,就嚷着和人去集市上喝酒了。像段景思这种,既然有仆人在,自然是单做。顾蓁提前回家,做了几个快手菜:青菜粥、脆萝卜、蒜薹炒腊肉、几个肉包子。
她深知干活累了的人的身体状态,累极了胃口不好,偏肠胃又饿得很,遇上既做了青菜粥、脆萝卜这种清淡解腻的,又有腊肉、包子这种扎实抵饿的。
二人默默无言,吃了半晌,段景思忽然道:“梁三公子是不是来了?”
“是呀,”顾蓁拿出一沓话本子,“他可真是个好人,专带了最新的本子给我。”
段景思翻开,多看了几眼,这些果然是最时兴的,且都印着京城书斋的印鉴,定是人快马加鞭从特殊渠道送来的。
他合上书,状若无事地缓声道:“梁公子侯爵出身,又不同我们一样要参加科考,只为宋太师帮忙,来这穷乡僻壤,左右你也可不去田间地里,无事时可多去他那儿帮帮忙。正好他也喜看话本子,你们还可切磋技艺。”
顾蓁嘴里的脆萝卜嚼得嘎嘣脆:“不是您让我少和他接触?再说有宋玉宁在,他纵是个神仙,我也不想去。”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宋玉宁又不在。”
真是一针见血,一时顾蓁竟无法反驳。
“他才送了话本子,你也该投桃报李,帮他做些事对不?”
这说的倒是实话。
段景思好似对这事儿上了心:“他王孙公子的,必是吃不惯朱大娘做的菜,不若明日你做饭时多做份儿,送去给他。”
“送去给谁呀?要是我的话,就不必送了,我直接来了。”史唯喝得脸颊微红,撞开院门,跌跌撞撞地进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