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留下,我想一个人静静。”囊知牙斯有所保留地嘱咐完他的兄弟,很快消失不见。
“一个人静静?蒙谁呢......没准是要去追那个九两黄金吧......”阿舆撅了撅嘴,啧了一声,唇边的新伤隐隐作痛。
城东银杏林边缘。酉时过半(晚上七点左右)。
离开囊知牙斯兄弟下榻的客栈,走了不到一炷香工夫便抵达了目的地。
初冬的白昼本来就短,眼瞅着薄暮低垂,如若贸然走进偌大的林子里寻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犹豫不决之间,猛然嗅到飘荡在空气中那股稀薄的焦糊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煞气,心头顿时涌上一阵不祥之感。
“准备进去吗?”身后忽地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把毫无防备的小果唬得不轻。
回头一看,背后杵着的人竟是阴魂不散的囊知牙斯,便没好气地甩了一句:“我进与不进,管你什么事?”
“因你不要金子,我只好另想法子还你人情。”囊知牙斯执着地回应道,“若你打算进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你总爱我行我素地搅扰到别人的正常生活。没有人告诉过你,这样真的很招人烦吗?”小果强忍着不骂街。
“我无非是想要还你人情罢了,你千万别想太多。”囊知牙斯轮廓分明的脸上浮过一道毫无掩饰的诚挚。
“是你想多了。你阻我的路在先,我揍你兄弟在后,你我之间等于是两不亏欠了。”小果真想上前踹对方两脚,心说这个西域人究竟是性格轴呢还是听不懂人话。
“阿舆脸上挨你那一拳,抵不过九两黄金。”囊知牙斯不依不饶,仍拿九两黄金说事。
“拜托,别这么死磕行不,你这样着实叫人为难......我正忙着呢,人命关天,没空同你周旋。”小果心里有点抓狂,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囊知牙斯太过胡搅蛮缠,他其实也算是位气度不凡的潇洒公子,身量巍峨,鲜衣怒马。又如果不是之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胡作非为,单单陌路相逢的话,估计自己至少不会太过嫌恶这个男人。
“夜巡之人,岂能少了照明之物?还好有备而来......”就像变戏法似的,囊知牙斯手上突然多了两根顶部缠着油布疙瘩的木棍,毫无违和感地将其中一根往小果眼前递过去,眉宇间闪动着饶富先见之明的理直气壮,简直教人无从抗拒。
银杏林内,小果与囊知牙斯一前一后,明火执仗。正可谓:
衔光轻花两三重,红莲微映银杏间。
追踪诡异气息的源头,不多时便开雾睹天。
二人在充盈着烧灼与腥苦气息的山洞前止步。
“进去瞧瞧!”不待小果作出反应,囊知牙斯早已抢先一步迈过洞门。
喧宾夺主!小果冲师心自用的囊知牙斯怒目,无言以对,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洞内披星戴月的空旷境界,很快感染到这对汉人和西域人临时组建的探险搭档。
两人行至空地中央。
囊知牙斯站定,洞察四周山势地表。
小果举着火把,顺着露天洞穴的山壁边沿足足走了一圈之后返回原点,与蹲身潜心观测地面的囊知牙斯汇合。
“地上有干涸的血渍,这儿,还有这儿!”囊知牙斯为小果指出三四处可疑的痕迹,断定这些黑斑系凝固的血液。
“可是人血?”小果心神躁乱,脱口发问。
“现在还无法确定,不排除是误打误撞进洞躲避的动物,受伤留下的血痕。”有所保留地回应之余,囊知牙斯突然又有重大发现,将原本擎于右手的火把换至左手,继而以中指食指发力,从地上夹起一枚椭圆中凹的剔透薄片。
“是什么?”借助月色和火光,小果只知对方指尖所拈之物乃是琉璃水晶一类,但色彩难辨。
“隐瞳。”囊知牙斯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何为隐瞳?”小果甚至不解对方说的具体是哪两个字。
“你有所不知,当下技艺高超的匠人,可将琉璃锻造成适合镶于人眼表面的薄膜,取戴随心所欲,或使罹患翳病者改善视觉,或供瞳孔易色所用。因工艺繁复,造价高昂,非普通百姓受用得起的东西,故流传范围极其有限。”囊知牙斯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乞丐老头子双眼俱呈紫色,莫不是佩戴隐瞳所致?
小果灵光一闪,抡起火把对现场展开地毯式搜索,几乎把洞内整片露天的土石都翻查了一遍,只可惜别无所获。
“你是在找隐瞳主人遗留在此的其他线索吗?”见小果半晌无语,囊知牙斯揣度着问他。
“隐瞳琐碎,你眼睛倒毒......”小果感叹囊知牙斯年纪尚轻,不想如此饱经世故。
“谈不上眼睛毒,不过九折成医罢了。”囊知牙斯坦言道,“实不相瞒,幼弟仪容举止皆与汉人无异,唯双眸褐中带金,为掩饰种族出身,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此番中原之行便随身携带隐瞳多付,以应不时之需。”
“原来如此......那你不用戴吗?”小果偷偷斜乜了乜正聚精会神专注于隐瞳的囊知牙斯,特别是他那对原本就玄幽幽未加修饰的黑眼珠,心说若不是这胡人男子和他咋咋呼呼的兄弟,先前对自己做出匪夷所思的“大不敬”之举,以外貌协会的眼光来看,则不得不承认,对方几乎是位雅正端方的皎皎君子。
“幼弟天生眼眸异色,但我不是。”囊知牙斯蹙眉凝思道,“想不到,来中原后竟然又遇到了佩戴隐瞳之人......不过为何会掉落在这个地方呢?更蹊跷的是,怎么唯独只剩下了一枚?”
“我想我大概知道这个人是谁......”事已至此,小果并不介意立即将前因后果有选择性地透露给对方。很奇怪地,他发现自己并不忌惮和防范这个曾经可疑地冒犯过自己的异族男人,这是令人始料未及却自然而然发生的复杂情愫。
直到时隔多年追忆往昔之际,小果才忽然领悟到,原因多半在于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的气质里,偏偏带着自己憧憬且乐见的无垠草原和广袤星空的碧蓝掠影。
“那时见你和与你同行的女人行色匆匆,莫不是为了来林子里跟隐瞳的主人见面?”囊知牙斯揣测道,“早知你有惊心动魄的约会要赴,我当初便不会在大街上仓促行事了。”
“仓促行事?”小果听着这话歧义丛生,面露愠色问他,“若非仓促行事,又待如何?”
“至少等你办完正事以后,再动手。”囊知牙斯毫不避讳地坦承。
“要是我在来此赴约时遭遇变故,比方说遭人挟持之类,你难道也要等到我获释以后,再像之前对我做过的那样,逼我就范不成?”小果对囊知牙斯强行带走自己又白白赔付九两、乃至更多黄金的行径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听对方话里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执着,好奇心更胜从前。“来此赴约”的提法,等于是认同了对方关于“惊心动魄的约会”这一合理猜度。
“遭人挟持?不会发生你说的那种事。”囊知牙斯胸有成竹地宣布。
“怎就不会?难不成只许你强人所难,就不容他人为非作歹了?”小果断定对方不过是在夸夸其谈而已。毕竟自己绝非任人宰割的柔弱男子,而眼前之人与其说有多大的罪衍,毋宁说是一种有钱人的恣意,钱多了没处使,借豪赏散财的方式变着方儿满足某种龌龊的虚荣心罢了。
“有我在,没人能对你怎样。”囊知牙斯的口气不容申辩。
“你以为你是谁......”小果嗤之以鼻。切,说大话谁不会。
“只要是我囊知牙斯想要保护的人,就没人动得了。”囊知牙斯将他那副石雕般刚毅的脸庞转向满是不屑的小果,问他,“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