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昨晚听皇上亲口提起,才知道他对限田限奴婢一事思虑良多。预测到这道触及朝廷权贵利益的法令绝对得不到官员们的支持,退而求其次,另想出一条权宜之计来。”董贤从容道,“皇上的意思是,将位于长安城南郊的两千顷闲置土地都赏给董府,然后由董府的人从中操作,将这些土地无偿或低息租给没有土地的贫者、奴婢和接受安居院救济的四方灾民耕种,通过迂回的途径,使得无法在朝堂上获得通过的限田限奴令付诸行动,造福于民。”
“原来皇上如此‘厚待’我们董家,都是哥哥给纵的。”董赟憬然有悟,不免深叹一声道,“皇上想要施展他的雄心抱负无可厚非,贫民百姓从董府名下这两千顷土地中得到好处也指日可待,但我还是要提醒哥哥,你想没想过,这样一来朝堂之上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我们董府?不光是你我兄妹,就连父亲也会被带累,稍有不慎就会为人诟病,惹火烧身,到时后果不堪设想啊......哥哥可知,眼下皇上尚在宣室殿中与近臣磋商此事,丞相孔光孔大人和大司空王嘉王大人的反应尤为强烈,王大人甚至向皇上谏言,不该过分宠爱哥哥来着......”
“这件事都怪为兄,听到皇上有此打算之后,一心只想着替他分忧,解民倒悬,反而没有过多考虑‘为他人作嫁衣裳’给自家带来的麻烦。”董贤见妹妹气苦,也觉事先应同对方通气更为妥当。但事已至此,不仅涉及与刘欣之间的君子约定,更关乎民生,加之辅佐心爱之人的缘故,自己心中倒是乐意的。
然而对于父亲和妹妹,此举毕竟牵连到家人的旦夕祸福,不禁心生歉意道,“日后你我凡事小心谨慎,协助皇上成就此事,也是修福积善的功劳一件。若有任何闪失,皆由为兄一应承担,保管不教父亲和赟妹受我连累便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快别再提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适才情急之下,我把话说重了些,并无丝毫责怪之意,哥哥可千万不要对我有所误会。”董赟见董贤说什么一应承担,生怕对方吃心,忙解释道,“诚如哥哥所言,这两千顷土地名为赐给我们董家,实则让利于民,日子久了,旁人眼见你我并未从中渔利,猜忌之心势必渐消,想来也就不妨事了......”
“赟妹如此通情达理,为兄更感惭愧,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但愿接下来诸事平稳推进,也不枉皇上连日心系百姓的劳苦......”董贤敛容屏气道,“为兄打算傍晚回府一趟,一来向父亲禀明原委,二来也好提前做些准备,以免接到圣旨后手足无措。”
“好在兄长能够时时回府与家人团聚,强似我在这宫中百无聊赖。”董赟伤感道,险些脱口而出以“坐牢”二字描绘当下心境,好歹在真正宣之于口时换成了程度轻缓得多的“百无聊赖”四字。
“当初送你进宫,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知这样做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董贤见妹妹触景生情,想想来日方长,宫闱岁月无止境,自己与刘欣彼此爱慕尚且艰难支撑,何况是内心孤独的董赟!
“哥哥知道我是野惯了的人,就愿意整天无拘无束地活着。”董赟陌伤浅笑道,“有得必有失,皇宫虽然规矩多些,却不必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共度余生,省去不少假意周旋的工夫,只此一点便胜过宫外百倍千倍。所以我由衷感激哥哥领我进宫,救我脱离无边苦海......”
“若是哪天觉得后悔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为兄,到时咱俩再另谋出路,别把你给耽搁了。”董贤给妹妹吃下一颗定心丸,省得日后对方变卦,强撑着在这不见天日的宫中坐牢。
“进宫为妃是我自愿的选择,至死不渝,只能朝前走,再没有往后退的道理。哥哥不要多想。”董赟破釜沉舟,斩钉截铁地向董贤宣布。
“日后若得了空,为兄自会设法带你出宫散心,等到寻着合适的机会,时不时回府一趟也不是全无可能之事。”董贤见妹妹懂事,也向对方许了些有望促成的承诺。
董赟离开凤凰殿不久,刘欣便退朝回到寝殿。
董贤至皇帝寝殿,见刘欣满面疲惫,知是心爱之人先后在长乐宫前殿大朝廷和宣室殿小朝廷刚经历过两场论辩,早已精疲力竭。便先用心服侍对方妥帖,待问及明限田限奴一议时,听闻赏赐董府两千顷土地一事的进展和所遇阻力都在预料之中,且在天子强力推动下尘埃落定,行将颁旨实行,顿感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可以通过此事为刘欣分忧,忧的是全家人将为此付出超出想象的精力,甚至承担无辜遭受世人指责的风险,对于后者,需要未雨绸缪、竭力避免才是。
☆、惊蛰
“这个节骨眼上回一趟家也好,把我这样做的真实意图告诉你父亲,也好教他早做安排。到时不光是卫将军(卫尉,即董恭的职务),恐怕前期还得辛苦你跟进跟进。”听董贤说要尽快回府向父亲董恭把话挑明,刘欣欣然应道。
“分内之事,理当如此,我还应付得来,何须挂齿......”董贤端上来一盅事先炖好的黑杞雪蛤莲子羹,递给刘欣。
“对了,我看赟妹入宫已有时日,心中难免恋家。你不妨教她扮作侍女随你出宫,一家子团聚团聚,也好同去同回。”刘欣事无巨细道,“为保无虞,此番还叫王崇陪护便了。”
“你想得周到,与我不谋而合,我兄妹二人感恩戴德,岂有不从之理?”董贤心疼地望着对方因缺少睡眠而略显憔悴的面容道,“倒是你日夜操劳国事,长此以往怕是身体吃不消,平日里除了注重保养之外,还需加强锻炼。不过说来也怪,你的身子板看起来不仅不显单薄,反而给人匀称之上接近魁梧程度的印象,你又不曾习武,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有修养身息的玄门妙法,难道为夫就没有身心平衡的秘密武器?别担心,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滥用这副身体的。”刘欣呷了一小口汤羹,两眼迷离地盯着董贤看了半晌,暗想私底下随王获习武已逾半年,功夫大有长进,对方还被蒙在鼓里,对于自己似乎没怎么运动又能始终保持身强力壮的原因不甚了解。想着想着,不免有些飘飘然,故作神秘地显摆起来,“明日午后,随为夫去操练场,许久没见你使鞭了,正好趁此机会,用你的莲花鞭同孔雀他们切磋切磋,可有兴趣走一趟?”
“去就去,正好拿两位王将军练练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他俩接不住小爷的长鞭,伤筋动骨的话,你可要替我拦着点,省得大司马和大司空两位大人见爱子挂彩,寻上门来同小爷理论,我可应付不来!”董贤一扬剑眉,傲气十足,说不尽的俊美英姿。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怎么就一点不懂得谦虚呢?操练场里藏龙卧虎,岂能轻易断定你的莲花鞭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呢?”刘欣最受不了对方自称‘小爷’时浑身展露出的别样风情,因为每逢此刻便有一种将其扑倒调戏的欲望,禁不住也跟着打趣起来。
话说回来,刘欣之所以提议董贤同去操练场,为的是展示自己数月来突飞猛进的功夫,至于切磋武艺,不过是将对方诱导至道场的幌子而已。他担心的是,一旦真动起手来,拳脚都没长眼睛,若有一招半式伤着董贤分毫,那就够自己心碎一地的了......想到这里,刘欣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一脸狡黠地改口道,“对了!为了让御林军将士接受更为严苛的磨砺,近日为夫特命人新辟了一处殿内操练场,孔雀和王崇他们每隔一日便要领兵在那里演习,我也时常会亲自去现场督导,同将士们一道舒展筋骨。要不然,咱们把地方改在那里?”
“殿内操练场,没听说过。”董贤浮想联翩地低声曼语道,“这倒是个新奇的去处......”
“那就这样说定了?”刘欣深怕董贤反悔,打定了主意要在对方面前好好露一手。
“行,小爷到时陪你同去‘舒展筋骨’!”董贤毫无惧色地傲娇道。
是日傍晚。董府。
董贤兄妹自进宫以来,难得陪家人一起用膳,席间除共叙天伦之外,尤言及天子豪赏。董恭闻言先是讶异,很快便释怀地报以支持。在座的无忧翁主朱宛亦和小凉小果也主动请缨,愿意为此事出力。
饭毕,董恭父女至后堂闲话家常。
董贤进到翁主闺房,听对方说起自己不在家这段时日,宫中御林军副头领王崇将军奉天子旨意,为追查恶徒酗酒后侵犯朱府侍女一案,曾带她暗中观察过孔放、师业和傅越这三名嫌疑最大官二代的日常形容举止。为顾及翁主名誉,刘欣推说案件起因是朱府侍女遭人侮辱,翁主又恰好曾与恶徒打过照面,从而将受害人其实是翁主本人这一点给巧妙地遮掩了过去。
“记得我曾对贤哥提起,事发当晚天色暗沉,我又饱受惊吓,没能看清恶徒的面孔,即便行凶之人真就藏身在三人之中,我也很难辨认得出。倘若因为误判而冤枉好人,岂不是大仇未报,反添罪衍?”宛亦忧心重重地坦言道,“自那以后,我的失忆症间或发作,就连前几日御花园中跌落台阶,都记不分明究竟是受人推搡,抑或失足踩空。每每回想清白被毁之事,总感到自己似乎遗漏掉了一些重要线索,只可惜在当晚强烈刺激之下而一度忘却,等到有朝一日重拾记忆之际,必定可以借此锁定嫌犯的身份......”
“宛妹莫急,慢慢回忆就好,说不定哪天记忆突然就恢复了呢?”董贤好言安慰妻子道。
“翎儿也总这样劝我,但这种事情,不是说不着急就能处之泰然的。”宛亦黯然神伤道。
“翎儿是宛妹从娘家带过来的侍女,有她陪护在你身边,我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也多少觉得心安些。”董贤何尝不知道,宛亦性情刚烈,对于这场有名无实的姻缘,从未当着自己的面抱怨过半个字,在人前人后亦恪尽□□本分。环顾四周,却不见贴身侍婢翎儿,便问:“话说翎儿不在宛妹近前服侍,貌似晚膳过后便再没见过,莫不是受你差遣办事去了?”
“那倒没有。只是晚膳之前,我见翎儿心事重重,仿佛有话要说,忽而欲言又止。本想听她说些什么,刚起了个头,便赶上贤哥和赟妹回府,只得暂且缓议,谁知再要找她时,人竟不见了踪影。”宛亦脑海里浮现出翎儿为难的表情,心中隐约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祥之感。
董贤见宛亦神思恍惚,也觉事有蹊跷,索性着人寻翎儿来见。
不久便得回音,说是府中遍寻不着,许是外出未归。董贤不忍宛亦愁上添苦,急命王崇领兵巡视董府周边,如若发现翎儿踪迹即刻来报。王崇遂领命而去。
“你说翎儿失踪前夕,仿佛有些心神不定,那她当时向你透露点什么没有?”翎儿无端人间蒸发,令董贤倍感事态严重,不得已用到“失踪”二字,期望从宛亦那里觅得端倪。
“翎儿行事向来谨慎,又守得住秘密,所以但凡她说的话,我是肯信的。”宛亦难遮愁色道,“那时见她半吐半吞,好容易勉励得她欲要说了,恰好家人前来通报你们还府的信儿,她便如释重负般咕哝了一句‘既然姑爷他们回来了,不如待奴婢确认之后,再向小姐细细禀明’,此外就再没有留下别的话了。这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确认?”董贤敏锐地捕捉到翎儿留言中的疑点,疑窦丛生地向宛亦求证道,“翎儿一定是发现了点什么,但并不十分确定,急欲寻求进一步的线索。正在犹豫要不要把了解到的情况和盘托出,不料事态却有了转机,也就是我和赟妹的回府。宛妹,我怀疑,翎儿多半是在准备找我确认心中猜疑之事的过程中,发生了某种变故,导致了她的下落不明。”
“要是当初耐着性子听这丫头把话说完就好了,都怪我没能早些留意到她的反常举止,眼下后悔也无济于事......”宛亦深感情况不妙,如焦似焚地望向董贤,自责道,“贤哥,你说翎儿到底有什么事情难以启齿,连我都要瞒着呢?”
“现在还难说,得先找到翎儿才有眉目。但我隐隐感到,翎儿想要告诉你的话,多半跟那夜发生在朱府后花园的事儿有所牵连。”董贤眉头紧蹙道,“不过,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翎儿想说的话与宛妹为人所害有关,那这丫头又想从我这里确认点什么呢......”
同一时刻,月光如橙。一辆外观半旧的双马拉车,静静停靠在距离董府院门以东半里开外的一棵大榆树下,车舆两侧各有一人看守。夜色笼罩中,只见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徐徐走近马车,伸手掀开帷幔,瞅了一眼车舆内手脚被缚、绒布塞口、满脸惊恐的女子,转头吩咐二手下道:“待我离开以后,你们速驱车至银杏林,将这车上的女人处理掉。记住,下手务求干净利落,切勿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事成之后自有重赏,听明白了吗?”
“遵命!”看守马车的两名手下拱手应诺道。
嗯呜~被困车舆内的女子浑身颤抖,怒目仇视着眼前的歹人,嘴里发出沉闷的哼唧声。
“那晚我去朱府,穿的是常服,翎儿姑娘眼神既好,过目不忘,那就合该倒霉,怨不得旁人!”高大男子见女子似有不甘,冷冷对应了一声,权当对将死之人的最后致意。说完,放下帷幔,挥手示意二手下依计行事。霎时车轮滚滚,双马拉车一溜烟奔赴城东银杏林方向。
翎儿失踪一事很快便在董府传开,阖府上下几乎将整个宅子翻了过来,就连蒙尘的仓库和池塘的暗水都仔细搜寻过,仍不见翎儿踪迹。王崇奉命巡查周遭归来,也是两手空空。董贤与董恭、董赟、宛亦及小凉小果群聚后堂,惊忧半晌,终究不得要领,无计可施。他们哪里知道,翎儿此时已为歹人所虏,身陷险境,眼看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