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宿如何安排。”
“席地而睡。”
“给不给被褥?”
那官员皱起眉,看了看两手空空的魏长生,“天不凉,你将就一下也行。”
魏长生在肚子里发了一通牢骚,早知道自己就不要搞这种金蝉脱壳的小伎俩,反正都决定要来考试了。不过眼下刚入夏,日头长,想想也就是三天两夜,年轻人火气旺,睡睡凉席不碍事。
“不就是三天不洗漱,没什么了不起。”魏长生嘀咕了一句。
“三天?”那官员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听他这么一说,似笑非笑的表情浮在脸上,“考试是三天,但阅卷期间,考生也不得离开,以防贿赂考官。阅卷需七天,加一起,一共十天。”
魏长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可是做过功课的,这里的擢试一期考生不过数百名,要不他也没信心拔得头筹,可是不过几百张卷子,怎么改也不需要七天啊。
“改卷子要七天?你们不会还有双休吧!腐败!低效!”
那官员勃然大怒,“小小年纪,口出妄言,要不是怕耽误了你的前程,我非送你进法司掌嘴!”
正在这时,主考官从隔间外的长廊走过,刚刚好听见这几声嚷嚷,脸色顿时阴沉下去。陪在一旁的监考官看着自己年轻上司阴晴不定的脸,心中苦不堪言。
因为这繁冗的阅卷安排,就是这位尚书大人定的。
东青都的选部,主管选拔官员,历来都是官中官,高人一等。选部尚书权倾朝野,一向都是由皇族子弟把控。这一届的尚书,刚上任两年,名为慕容端,慕容就是皇族姓氏,他年纪虽轻,却当得上文采斐然,才学八斗的美名,偏偏还是皇后的亲子侄,背景漂亮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最早由各个考点的阅卷官自行阅卷,只需把头三等的文章交给选部复核就行。这位新上任的选部尚书觉得容易出现徇私舞弊,要求所有的卷子批改完后只能由主副考官初定级,再送去选部尚书府,由他一张一张亲自复审。两头改卷子的时间确实不算长,可是封订试卷和装箱的时间就得花上两天,再加上马车来回路程一天有余。再说了,尚书大人也不可能连续坐上几个时辰看考卷,这么一拖拉,七天都是满打满算。
反正受苦的只有这帮考生,这么些年,谁敢说个不字?偏偏今年来了个愣头青,出言不逊,居然正好撞上了选部尚书巡视考场。
“那个考生的卷子,给我放在最后一个!”
尚书大人忿然拂袖,监考官惴惴不安。
按照规矩,改完卷子的考生如接到通知可提前离场,这位嘴巴不饶人的考生看来是必须待满十天了。
魏长生离开考场的时候,觉得自己臭得像一条风干后又沤掉的咸鱼。
慕容端静静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篇未定级的文稿,陷入沉思。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字字珠玑,凑在一起偏偏狗屁不通。主考官建议定一等,副考官建议淘汰。这考生到底算是胸有丘壑,还是胸无点墨,慕容端还真不好判断,起码这文章里面的句子单独拎出来看,他自问是写不出来的。
慕容端又捻起考生的名录看了一眼,魏长生,十四岁,亮马县人。
唔,小小年纪,字体遒劲,应该算得上可造之才。最为关键的,这个人身家清白,似乎和都城的这帮官员,八杆子都扯不上关系。
慕容端思忖片刻,用朱笔在卷子上画了个圈,定为二等,同意此人参与三日后的殿试。
☆、第 4 章
“魏长生。”
魏长生麻溜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寤寐。在考场的前三天,夜晚清风习习,他尚能安然入睡,后面几日,他总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从他头脑中发出来的。
“他不应该活过十五,你们该当何罪?”
“……残魂断魄,不足挂齿。”
“他要醒来,到时候整片天地都是他的,何况一个东青都。”
“青龙……有何畏惧?”
“灭魂咒,不是你能学的,为师也不会。”
…….
这些说话的声音各异,就好像草台班子的单口相声,闹腾得他脑壳痛,而且从第四天开始,夜间气温骤降,他身着单薄,被凉风吹得直哆嗦,一早起来就闹肚子,一天跑了八趟茅厕。要不是其间他的小鸟们冒充送餐小厮嘘寒问暖,他每日去找同考场的考生闲话家常,七天的时间,没有手机和互联网,他早就无聊死了。
所以离开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睡觉。当然他是从坐上阿九的马车就开始睡。
“魏长生。”
这个闷闷的声音隐忍而不发,但魏长生相信,他此时若再不睁开眼,严先生的戒尺绝对打在自己的嘴巴子上。
“严先生。”魏长生颤颤巍巍起了身,嗓音透出点风寒的痕迹。他小时候就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自己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岁,此时不萌更待何时。
果然,严先生被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吓得后退三步。
“你没事吧?没事去正院一趟,魏夫人,你母亲她,不行了。”
“什么?”魏长生喉头一紧,倏地出现的公鸭嗓把他本人和严先生都吓了一跳。只不过他已经完全无暇顾及变声期的问题,心中浮现出那张和他妈一模一样的脸,火急火燎地从榻上跳了起来,鞋子没套就往外冲。
上一次见到魏夫人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前?那时候看着身体挺健康啊,人怎么会就不行了?
魏长生在院子里发疯似地乱跑,全然不顾自己的眼角已被泪水氲湿,一滴一滴从下颌滚落。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从高中同学聚会里跑出来赶往医院,去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虽然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一直觉得久病的父亲是个拖累,他甚至一度借着学习的借口不去医院探望,他知道自己害怕,怕看见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父亲。明明家中挂着的那张结婚照里,父亲是那么高大英俊。
那天,雨下得很大,路上很难拦到出租车,学校离医院不算远,他咬了咬牙,直接冲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