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里最大的一个,我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子爵说,他在卡博的服侍下脱去外套,然后舒舒服服地坐到了方形餐桌前,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示意路易坐下:“我们旁边的那一个餐厅是杜蒙和纳尔森共用的,不过杜蒙不喜欢在这里用餐,他曾经说过,‘大概只有纳尔森那样一板一眼的严肃英国人,才咽得下那些送过来就已经冷掉了的饭菜‘。”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有趣,路易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么看来,您今天也要当一回英国人了。”
“如果今天的饭菜冷了的话,我就扣掉卡博一年的工钱。”子爵说,他侧了侧头看着路易,在小壁炉燃烧的火光照耀下,这位先生素来利落的侧面线条竟也显得柔和了一些,一点也不像路易刚到巴黎的时候在喜歌剧院见到的那个冷漠的银行家了:“你说是吧,卡博?”
“先生,您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些,我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工作,什么也没说过呢。”侍从卡博从路易背后探出头来,这时候他正在帮路易脱掉碍事的外套和松开领带,“按照您的这个要求,如果法朗坦先生对今晚的菜肴表示满意的话,您是不是应该奖励我一年的工钱?”
“你所说的,难道不是你的职责应该做到的吗?”
“啊呀,先生!足够的奖赏才能鼓舞足够勇敢的士兵啊!”
贴身近侍假装抱怨道,他把手中的外套交给走进来的侍从,这个侍从退出去之后,另外一个侍从带着两个穿着舍韦酒家号衣的年轻侍应走了进来,他们每人手中都托着一个银质的托盘。
“先生,法朗坦先生,”卡博对坐在餐桌前的两人说,他熟练地指挥那个侍从把侍应们手中托盘里的菜肴拿到餐桌上:“今晚的开胃菜,新鲜水果有红草莓、黄葡萄,以及从葡萄牙那边运过来的新鲜椰枣和金色蜜桃;冷盘蜜饯有蜜金桔、糖渍李子和杏脯。至于热盘,舍韦酒家准备的是他们拿手的块菰炸山鹑和脆炸银鱼。”
随着卡博对菜式的一一道来,侍从把堆成了金字塔形状的、四种新鲜水果组成的果盘摆放到餐桌上,接着是装在小巧可爱的叶子型三拼瓷盘(这是三个不同形状的瓷器,组合起来却正好能拼拢成一片椭圆形叶子的形状,相当巧妙的设计)里的蜜饯,再之后才是香气扑鼻的块菰炸山鹑和闪闪发光的脆炸银鱼――而按照卡博的说法,这一些还全都只是开胃的前菜!
“先生,这未免太过于奢侈了一些。”路易说,过于吃惊之下,他甚至忘记了他和卡利斯特之间关于称呼的约定:“答应您的邀请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而且这个时间对于外省的居民来说已经是吃夜宵的时候了,他自然更加想不到在这个点还能有这么丰盛的食物!
“这样的晚餐和我平时吃的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还要差一些。”卡利斯特回答他,他倒是没有嘲笑路易的大惊小怪:“舍韦酒家虽然享有盛名,但还是比不上各大贵族府邸的厨师的。不需要忧心太多,他们家的脆炸银鱼还可以,尝一下吧。”
可是主教导我们要懂得节俭和克制,路易心想,不过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犹豫了一会,才拿起叉子尝试了一下卡利斯特所说的脆炸银鱼――这种纤细的银鱼只有一两寸长,全身闪着银色的微光,经过油炸之后香脆非常,咬下去的时候甚至连骨头都感觉不到,让人恨不得一口吃掉好几条!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卡利斯特问,他看起来非常有把握路易会喜欢这道菜。
“非常美味,先……卡利斯特先生。”路易说,为了避免再次被卡利斯特秋后算账,他赶紧把刚刚不小心欠下的债务给偿清了,同时提醒自己应当更加注意一些:“就是这些银鱼太小了一点,我刚刚差点就把它弄掉了。”
“这很正常,这种脆炸银鱼的做法其实是从英格兰传过来的,虽然舍韦酒家用的是塞纳河里的鱼。”卡利斯特拿叉子叉起了一块炸山鹑咬了一口,然后对卡博做了一个手势:“英国人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开着船沿着泰晤士河捕捞这种鱼,捞上来就立刻油炸,然后他们直接用手抓着吃,这样就不需要考虑叉子的问题了。”
“原来是这样,”路易说,他想象了一下一群人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开着船追着鱼群跑的画面,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种河流上的宴会肯定很有趣,有机会的话真想见识一下!”
正在咬着炸山鹑的卡利斯特听到他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就顿了一下,然后看了路易一眼。
“我在巴黎郊外购置过一块土地,上面有一条河流经过,河里的出产也还不错。”在吃掉那块美味的炸山鹑之后,子爵对路易说,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轻描淡写:“那里离凡尔赛宫也不远,如果近期王上和殿下要到凡尔赛宫去的话,我就带上你一起去,你可以住在我那里的别墅里。”
“……什么?”
路易完全没有想到卡利斯特还能给他来上这一出,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弄懂了子爵的意思,顿时恨不得给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您误会了,”路易说,他差点又脱口而出“先生”一词,幸亏赶紧打住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甚至都不需要等待殿下去凡尔赛宫。”卡利斯特说,他非常镇定地用叉子从盘子上叉起一条小银鱼:“不过你要去的话就必须抓紧时间,再过一个多月巴黎就会开始下雪了,郊外比城里要寒冷得多,对身体不好。”
第93章 雾月・晚餐与礼物(三)
“这……这也、也许这会是个好主意。”
路易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打消掉卡利斯特突然兴起的念头――向圣母玛丽亚发誓,在说出想要看一看那种英国人创造出的河流上的宴会的时候,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然而看卡利斯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子爵是在非常认真地考虑带上他一起去巴黎郊外的别墅度假这个可能的。
就在路易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卡博的声音及时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小餐厅里那种奇怪的沉滞之感。
“先生,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他假装没有看到他的主人看向他时的那不悦的一瞥,而坦然地收获了路易感激的目光:“今天的汤也是舍韦酒家的拿手活儿,用最新鲜的鹿肉做的小牡鹿嫩肉汤。”
盛在绘有缠枝忍冬花和紫藤花图案的八角形陶瓷汤碗里的被送了上来,顶部带有鎏金牧羊人小立像的盖子被揭开之后,热气腾腾的鹿肉汤就出现在路易面前。这个陶瓷汤碗似乎刚被从炭火之上被端下来,清澈透明的鹿肉汤中,碧绿轻盈的芹菜细条还在上下翻滚,就像还在被炖煮着一样。
“那些金色的是什么?”路易问,他看到那漂亮的八角形陶瓷汤碗里除了那些碧绿的芹菜,还能看到浮动着的细碎金色。
“是金叶,法朗坦先生。”卡博说,他指挥侍从把汤碗里的汤分别舀到两位先生面前的小汤碗里,免得他们还要自己动手:“最近巴黎的饭馆们蛮喜欢搞这种噱头,他们觉得这样更能提升食物的身价。”
绘有游鱼图案的小汤碗被送到手边,路易下意识地盯着汤里那些金色的细碎小点看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那是被捶打成了比蝉的翅膀还要薄的、可以食用的金箔!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卡利斯特,但是对方并没有对这种被放到食物里的贵重金属表现出什么意外的样子。
“怎么了?”卡利斯特问,他优雅地用勺子搅了搅汤碗里的鹿肉汤,然后舀了一勺喝了下去。
“没什么。”路易说,他学着卡利斯特的样子用勺子搅了搅那碗汤,然后尝了一口。
入口的肉汤非同寻常的鲜美,切成细条的芹菜不仅没有喧宾夺主,反而给汤的味道增添了另一番风味;至于那些细小的金叶,就像是被融化在了汤汁里一样,路易完全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这真是了不起的手艺!”
路易对卡利斯特说,他不得不为舍韦酒家的厨师绝妙的手艺而赞叹:“我以前也喝过鹿肉炖煮的汤,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做出这种绝妙的味道!”
“那是自然,舍韦酒家在巴黎的饭店之中也算是顶尖的那几家了。”卡利斯特说,他放下勺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路易。
他的目光简直让路易以为是不是自己在喝汤的时候不小心把金箔沾在脸上了,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但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先……卡利斯特先生,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卡利斯特回答,但他那神态分明就是在捉弄自己面前的人:“只是这道牡鹿汤让我想起了《圣经》里一句关于神与鹿的诗句,你既然是虔诚的信徒,那自然应该知道是哪一句。”
“神与鹿的诗句?”
路易只是想了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肯定是《旧约》中的那一句“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这本应满是虔信的赞美诗在这个时候听来似乎有另外一种意味,他顿时涨红了脸:“我似乎没听过,先生,我才疏学浅,只会按照神甫的教导来学习。”
“没关系,改天我可以亲自教导你。”卡利斯特面不改色地说,这位先生充分地展示了什么才是一位银行家应有的优良品质:“我相信以你的天赋,必定能够很快就掌握的。”
“你……”
“啊,先生,法朗坦先生,现在送上来的是炖鹿髓骨肉,这也是舍韦酒家需要预定的名菜之一。”
就像上一次打破卡利斯特和路易之间那微妙的尴尬一样,这一次卡博也在非常恰当的时候带着舍韦酒家的侍应走了进来,那种恰到好处的时机简直要让路易怀疑这位侍从是不是在时刻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这一回路易学乖了,他微微低着头,看着侍从们为他们切割开那香味扑鼻的炖髓骨肉,一句话也不说,以免再次引来卡利斯特的调戏――他可不认为有侍应和侍从在旁边,这位先生就会收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