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外城、内城已全部失陷了。”郑方杰道。
皇帝登时吓得睡意全无:“什么?!叛军打进来了!”
郑方杰上前呈上奏疏,又退回同僚身旁,沉声道:“臣等联名上疏,请陛下顺应天命,以保全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皇帝展开奏疏,念出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什么意思?竟将朕比作桀纣?朕虽然没有作为,但也不至于这么糟吧?”
“陛下,如今天命在敌不在你。”
皇帝怔怔地看着他们,怒喝道:“你们这是要逼宫?郑方杰,你可是朕的舅舅!”
郑方杰的老脸毫不改色:“正因如此,我才要为陛下的周全做考虑。与其被动逊位,不如主动让贤。”
“来人,御林军呢?把这些逆臣贼子全抓起来!”
皇帝嚎了片刻,可惜今夜值守的御林军也被买通,不愿再为他效命。徐莲生冷眼旁观这场逼宫闹剧,忽然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生出辞官之念。
事到如今,郑方杰死或不死,已经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曾经,他或许还能借清流之手,扳倒郑方杰。而现在,乾坤易主,他什么都做不了。
宋泽一定不会杀郑方杰,一定不会。新君初临天下,还要靠老臣来制衡他人,宋泽那样聪明的人,不会自我掣肘。况且,介时他们不仅是朋友、情人,更是君臣。为人臣者,怎能开口要求君主履行曾经的承诺?
几日后,皇帝先下罪己诏,又下退位诏,顺天命、应民心,将帝位禅让于义军元帅宋泽。
尽管昏君无道,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舜三辞乃受尧之位,禹三辞乃受舜之位,宋泽效仿尧舜禹,三辞三让后登坛告祭,受玉玺即位。开国改元,追封亡妻为皇后,册立长子宋和为太子。
当天,一个叫郭权的,曾在刑部任职的京官携家眷饮鸩自尽。因为多年前新皇入狱过堂时,被他折磨得很惨,腿都断了。
逊帝则做回睿王,搬去京城附近的县城,无诏不得远行。
宋泽岳父全家一直躲在山东乡下,如今女婿不再是反贼,一家人又风风光光地搬回济南府,听说知府亲自登门帮忙洒扫庭院、置办新家具。
郭郎中留下的一双儿女,到底还是被宋泽收为义子义女,成了王爷和公主。
徐莲生没猜错,宋泽真的没杀郑方杰。仇人不但继续当着吏部尚书,还封了侯。他虽然能够理解,但难免心灰意冷,称病不出,闭门谢客。终于,在宋泽登基一个多月后的夏末时分,递了辞官的折子,请求归乡养病。
递上辞呈的翌日,他正闲在家里,喝着消暑的绿豆莲子汤。忽然,两个婢女跑进来,一个先道:“老爷,快躺下,宋知县来了!”
另一个慌忙去捂她的嘴:“什么知县,那是皇上!”
“哎呦我忘了,上回他来,还是知县呢。”
徐莲生急忙放下碗,用手指头蘸了点水掸在额头,假装成虚汗。随后一溜烟上床躺平,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有双重脚步声接近,停在床前。宋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薛太医,你给他瞧瞧。”
老太医搭上他的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沉吟良久后,说道:“陛下,徐大人脉搏强劲有力,身强体健,似乎……无需医治。”
“你退下吧。”
老太医应了一声,退出房间。
徐莲生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偷眼瞥着宋泽。自从这个男人做了皇帝,他们还没正经八百地说过话呢。
出了宫,宋泽还是一身布衣,根本不像个帝王。到了天命之年,这两年又四方征战,缺乏休息,两鬓已爬上霜色。
他又把眼闭紧,随即感到额上一烫,有两片唇印了上来,舐去他的“虚汗”。
“看来你病得不轻,连出汗都是甜的。”
他悠悠转醒,故作慌张地下了床,边跪拜边道:“臣徐念秋叩见皇上,未曾迎驾,望皇上恕罪。”
宋泽扶起他,似笑非笑地道:“朕不主动找你,你就也躲着朕?多大的人了,居然装病?还要辞官?”
“病是假的,想辞官却是真的。”徐莲生诺诺地答道。
“你对朕很失望,是吗?”宋泽轻声问道。
“臣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辞官?”
“恕臣直言,我再也受不了和郑方杰同朝为官。”徐莲生抬眼直视着这个刚刚君临天下的男人,逐渐提高声音,“我明白,他用处很大,你要靠他去制衡那些心里不服你的人。我不会要求你杀了他,只求你恩准我远离京城,眼不见为净。
这些年,我已经成了我儿时最厌恶的那种人,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我在这个官场熬得快烂了!我不能既丢了报仇的机会,又丢了我自己!臣已年过不惑,只想安安静静终老于市井。”
宋泽面色平静,轻轻吐出三个字:“朕不准。”
“那请皇上随便把我贬到什么地方,去当个知县吧。”
宋泽叹了一声气,牵过他的手,捂在双手掌心,像呵护一只受伤的麻雀。接着缓缓说道:“陕西旱灾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你姐姐沉冤难雪,根源在哪?只因为郑方杰有权势?
不,整个朝廷从根本上烂掉了,自上而下,成体系的贪墨、结党营私,百弊丛生。你姐姐秋娣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个人。像你一样心怀仇恨的人数不胜数,否则朕怎么可能一举成事?”
徐莲生点头:“我知道。”
“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其实,斗争才刚刚开始而已。朕给你讲讲,你闭门谢客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吧。各地民变尚未彻底平息,后来者蠢蠢欲动。写檄文骂朕的大臣带着全家自尽了,很可惜。朕带来的人,与旧臣不睦,明争暗斗。当然了,和睦才有鬼。”
“那你想怎么办?”
“朕想在有生之年自上而下彻底肃清吏治,扫清积弊,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少不了像你这样知心的人做帮手。况且,朕希望随时都能见到你。不然会很想你,非常非常想。”
“在太仆寺少卿任上这几年,臣也贪了不少。陛下整治贪官的时候,臣恐怕也在其中。”
闻言,宋泽松开徐莲生的手,又猛然将他揽入怀中,牢牢箍住他的腰,嘴唇紧贴在他耳边:“朕知道你是个好官,愿意包庇你,放你一马。再敢提辞官,朕就把你一撸到底,让你去喂马、扫马粪。”
徐莲生默不作声。唉,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对方是皇帝了。
“今天,朕来就是想告诉你,既然你心里堵着气,那朕愿意为了你改变计划,再冲动一回。明天早上,你必须来参加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