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晓得谢青鹤的道理很简单:“这都是胡说。不会有什么祸患。”
全场鸦雀无声,依然在等着谢青鹤说道理。有了论点,总得有论据吧?开始吹啊,看看能不能让门下弟子们都心悦诚服。
“所谓世间伦常,不过是某些人排除异己的手段。此道理从何而来?又有谁能证明不合常理者便是祸殃?世间愚夫愚妇以伦常诛害异己也罢,吾等修士皆出类拔萃逆天之人,万千俗人之中,独秀此一支——吾等便是凡俗之‘异己’,何谈‘伦常’?”谢青鹤突然问道。
上官时宜指尖微颤,燕不切差点站了起来。
谢青鹤这番话太过分了!诚然是有人借口伦常行排除异己之事,但,直接就挑战伦常,说修士不必在乎伦常,这就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之外!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连姚岁等人都忍不住微微蹙眉,不大明白谢青鹤此言何意。
“掌门真人法旨圣训,吾等不敢存疑。抛开伦常此事不论,老夫只想知道,掌门真人如何得知,世外之人降临现世,于现世就没有任何祸患呢?譬如人的身体上强行生出一支猴子胳膊,人又怎能不死?人就是人,猴就是猴,二者岂能不分彼此?”外门长老师靖站了出来。
“因为我说不会,它就不会。”谢青鹤淡淡地说。
师靖皱眉道:“老夫并非不敬掌门真人法旨,只是事关世间伦常,还请掌门真人讲讲道理。”
“世俗之人说五伦,世外之人讲秩序。你所谓的伦常,想必也是说天地间的秩序。不在此世界的人不能存于现世,死去的人不该复活,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花开花落……”
谢青鹤说到这里,大部分寒江剑派的弟子已经明白过来了。
“若遵守你口中所谓的伦常,寒江剑派就不应该存在,人更不该修行期盼登仙。你出生的时候就注定要死去,你生而为人就不应该力能举鼎、飞翔云外。如此乖戾伦常,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会给世间引来不可知的祸患么?”谢青鹤问道。
师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且有大为震撼的反应。
谢青鹤心中摇头,所以混了这么多年还在外门,骨子里就是怯懦“顺民”,岂有登天之志。
“于己有益时,乖戾伦常就是顺行天道。于己无益时,恰好祭出‘伦常’大棒殴打异己。如此攻讦同门,盘算私利,以我所见,不该存身世外清修求真,最适合下山争逐名利勾心斗角。寒江剑派创派至今已有万年之久,哪一年也容不得此等心浊口恶之徒。”
谢青鹤话音刚落,祖师殿前罡风顿起,曾经被他用目光扫过的四名长老竟被刮出列。
一切发生得很快。
这四人被无形的罡风困住不能动弹,不能言语,或跪或站在前排。
谢青鹤本想亲自点香,又怕一炷香插下去,祖师殿都要倒塌——他如今已经恢复了轮回大帝的修为记忆,寒江剑派历代祖师都受不起他的香火。思来想去,示意伏传代劳。
伏传照规矩点香祷告,请历代祖师垂听。
谢青鹤宣布:“今日上告寒江剑派历代祖师,以内斗、不睦、奸谗、蛊惑之罪,开革弟子徐弢、曾衍、李竹河、邵卿元出门。”
伏传将放着杯珓的托盘奉上,谢青鹤垂手三掷,皆是圣杯。
“废去修为,即刻驱逐下山。”谢青鹤吩咐道。
没有人求情。
所有人都知道,掌门真人没有抓错人,从一开始就肆无忌惮串联拉拢诸弟子、宣扬所谓乖戾伦常会引来不可测祸患的说法,以此排挤新拜入伏传门下的百余名内门弟子的人,就是这四位长老。
年轻一辈弟子里也有附和者。但,掌门真人并未清理年轻一辈,只抓了四名长老。
谢青鹤的话说得很明白,驱逐下山是因为德行有亏,不配再做寒江剑派弟子。
——你敢内斗,掌门真人就敢让你滚蛋。
众所周知,寒江剑派的家务事一旦闹到了祖师殿,基本上就不可能善了。
为了防止底下人再来纠缠求情,谢青鹤才下了制裁令,上官时宜便亲自出手,废去了四位长老的修为。这让全场所有弟子越发地噤若寒蝉,再没有人心存一丝妄想。年纪稍大的弟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老真人治理门下时只会比掌门大师兄更狠啊……
处置了兴风作浪的四位外门长老之后,谢青鹤也没放过门下,各人发了笔墨纸砚,就地抄经。
除了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之外,所有人都要抄经。上了年纪的弟子,不论身份辈分,全都发一张拜垫跪着,百岁以下的弟子,哪怕是身为掌门弟子的伏传,也都苦哈哈地跪在青石地板上。
寒江剑派弟子个个都有修为在身,跪下抄一卷道德经也不算很严重的惩罚。但是,就算是以严苛凶狠闻名的上官时宜,也从没有这么大规模地株连门内所有弟子。抄完经书的弟子们规规矩矩上交笔墨,退出祖师殿范围三五里之后,才敢与身边交好的师兄弟嘀咕:“大师兄是被气坏了啊!”
“是闹得挺不像话。唉,当日我也存了几分渔翁得利的心思,不曾出面阻止。”
“谁不是呢?真正跟着起哄的少,可谁也不出声,就等着出事。”
“抄经也不冤枉。此后还得存些体面,大师兄教训得是,咱们毕竟不是山下勾心斗角的凡夫俗子,只想着嫉贤妒能排挤强能,傻子逗着笨蛋玩儿,那也没什么意思。”
“得亏大师兄手下留情,只捉了那几个。”
“嘁,都是山上打小长起来的,谁还不知道谁?真要闹事,一捉一个准。”
……
如姚岁这样来自小世界、刚拜入内门的弟子,抄经抄得心安理得,毫无负担。
今日所有事都是谢青鹤替他们出头,就算被“牵连”抄了一卷经,明知道这是维护不是责怪,那就当做是复习功课了。道德嘛,修行祖经,常诵常新。
但,原本就应该拜入伏传门下的弟子,如吕旦,他就非常难过。
远远看着伏传抄完经离开,吕旦也赶忙交了笔墨,追着伏传出去:“师父。”
“何事?”伏传停步询问。
“弟子请师父责罚。”吕旦屈膝跪下,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弟子知罪。”
有时钦和陈一味在外门理事,伏传对宗门内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哪些人在闹事,哪些人在坐视,哪些人在煽风点火,他全都知晓。吕旦在此事上表现得不功不过,就是不参与也不阻止。
伏传对吕旦原本也没有很深的寄望,从来也没指望他会主动出面阻止事态发展。
说到底,伏传还年轻,他根本就不着急收弟子。
吕旦是他和谢青鹤带回寒山的弟子,关系情分都与别人不同,到了该择师出门的时候,又有谢青鹤的修法可以把普通人送入内门,伏传冲着旧情想要收他为徒而已。
但是,吕旦的性情注定了他不会挑大梁,他没有主动控制局势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