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登基后,大多住在兴庆宫,长安城三大宫,每一座宫殿都有各自不同的主人。
唐初之时的太极宫是高祖和太宗皇帝惯居之地,大明宫是高宗皇帝的惯居之地,后来武则天称帝,为了消除大唐的烙印,武则天习惯于住在东都洛阳,在位时崇佛抑道,也是出于这个政治原因,她想将李家的痕迹慢慢从世上抹除,然而最终被逼退位。
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后被立为太子,很快登基为帝,当了皇帝后,李隆基一直住在兴庆宫里,他也是为了消除前朝武氏的痕迹。没有人愿意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住在敌人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尤其是一国天子。
为何李隆基习惯住在兴庆宫?因为兴庆宫在他曾是临淄王的时候住的龙潜之邸,登基后不愿住太极宫和大明宫,于是下旨扩建兴庆宫,李隆基在位之时,兴庆宫的扩建工程从未停止过,一直断断续续,直到今日,它已成了长安城三大内之一。
兴庆宫正对子午线的前殿名曰“勤政务本楼”,从这个矫情的名字可以看得出,开元初期的李隆基算是有些明君气象的,说的话,干的事,取的名,都是人干的事。
勤政务本楼的后方,便是兴庆宫的正殿,名曰“兴庆殿”,文武百官朝会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交泰殿,属于前宫与后宫的交界线。
后宫的宫殿繁多,大多是一些楼阁亭台,其中有一座著名的楼,名曰“花萼相辉楼”,这座楼阁著名的地方在于,它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后宫住所。
李隆基自从将杨贵妃从儿子寿王身边抢过来后,二人便一直居于此,到了开元后期,李隆基沉迷温柔乡,渐渐甚少视朝,大多数朝政公务也是在这座楼里完成的,就是那种匆匆将奏疏批一遍扔给三省六部,然后着急忙火闪进屏风后,找杨贵妃一同唱歌跳舞饮酒,一代明君变成一代昏君,往往只有一扇屏风的距离。
今日的李隆基正与杨贵妃饮酒。
天宝十年正月,由于南诏叛乱,鲜于仲通将杨贵妃劝回长安,回到长安的杨贵妃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出乎意料地主动与李隆基重修于好了。
李隆基惊喜万分,他没想到心爱的小娇妻出门度个假便转了性子,不仅与他和好,而且看得出心情也更欣悦了。
对于小娇妻的改变,李隆基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于是也就愈发宠爱她了,不仅将番邦进贡的罕见珍奇当作礼物送给她,还封了几位杨家子弟为官。
杨贵妃愈觉高兴,对李隆基这位心爱的老郎君更加温柔缠绵,如花解语。就连二人依偎在一起饮酒赏舞,也是分外的恩爱,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眼神交流荡气回肠,外人见了马上会产生两人此刻需要的不是酒,而是床的想法。
酒宴歌舞正酣,夫妻二人的恩爱画面被一声急促的奏报打断,热闹的歌舞也不得不停下。
李隆基不满地皱眉,双目顿时冷了下来。
一名宦官站在殿门外,忽觉遍体生寒,急忙跪拜下来,大声道:“恭贺陛下,剑南大捷!”
李隆基一愣,接着长身而起:“什么?”
宦官声音更大了:“陛下,剑南大捷!天宝十载三月廿八,高仙芝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于黎州城外平定南诏国叛乱,南诏国主阁罗凤兵败自戕,我大唐王师斩敌首一万余级,俘虏三万余,当初参与叛乱的南诏国各部首领纷纷向大唐圣天子陛下递上乞降奏表。”
李隆基惊愕片刻后,忽然仰天长笑:“好!确是好消息,朕甚慰。可将捷报抄录,分颁长安朝臣,高仙芝,鲜于仲通,哈哈,好!王师得还,朕当厚赐。”
杨贵妃适时逢迎道:“妾贺喜陛下平定叛乱,圣天子威服四海,社稷万代。”
殿内宦官宫女和乐工舞伎们纷纷跪拜,异口同声道贺称颂。
李隆基激动得身躯微微发颤,但努力地维持平静。
这些年大唐的军队已渐生暮气,曾经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大唐王师,如今对外征战时偶尔也有一些败绩了,尤其是西域和西南的吐蕃,大唐与之交战多年,胜负往往五五之数,近年对吐蕃更是胜少负多,这样的结果令目空一切自信心膨胀的李隆基尤觉耻辱。
大唐和李隆基实在太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了。
今日,胜利来了。
六十五岁的李隆基心情激荡雀跃,仰天长笑不已,今日此刻的他,终于找回当初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的英明帝王的几分风采了。
殿外报信的宦官见李隆基心情很好,急忙双手高举,奉上一份厚厚的名录,道:“陛下,此为高仙芝副都护与鲜于仲通节度使联名署具的平乱请功名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心情大好,挥手潇洒地道:“呈来!”
身边的高力士匆匆接过宦官手里的名录,双手恭敬地捧给李隆基。
李隆基翻开名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许多名字,其中打头第一位赫然便是顾青。
李隆基一愣,然后绞尽脑汁回忆顾青这个名字,数遍各军著名将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再看顾青名字后面备注的立功原因,一是向鲜于仲通谏言请朝廷另遣良将指挥平叛,二是谏言交战之时千万要切断南诏国与吐蕃的通道,勿使两国勾连,合兵一处,三是独创了一个名叫“沙盘”的东西,在此次平定南诏之乱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包括最后的决战,正因为沙盘上标注的无名小道,高仙芝遣偏师绕敌之后,断其粮草,截其退路,乱其军心,南诏国之乱才快速平定。
“顾青,顾青……此为何人耶?”李隆基喃喃自语。
杨贵妃是个比较本分的女人,甚少主动掺和朝政国事,只是李隆基嘴里念叨顾青的名字,杨贵妃对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印象,于是忍不住惊愕道:“三郎所念的名字,是‘顾青’么?”
李隆基笑道:“不错,高仙芝与鲜于仲通联名请功,顾青这个名字名列功劳簿第一,朕有些好奇,究竟何等人才,能令两位功臣联名荐奏呢?”
杨贵妃愈发震惊:“这个名叫顾青的,可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住蜀州青城县?”
李隆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再仔细看了看请功名录上的备注,缓缓点头道:“不错,顾青,年十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人氏。……居然才十八岁,娘子认识此人?”
杨贵妃终于确定了此顾青便是彼顾青,心情愈发舒畅,笑容也更加灿烂了,自豪地挺起波澜壮阔的胸脯,道:“不错,此少年正是妾的同乡,这次回乡省亲,鲜于仲通引荐此人,妾见过他,真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呢。”
李隆基好奇道:“此子果真才十八岁?”
“是的,不知三郎可知去年妾的家乡蜀州有一处瓷窑所产瓷器被定为贡瓷?那家瓷窑的主人便是顾青,三郎可还记得妾从蜀州带回一套小巧的梅瓶,每只梅瓶上烧印着一句诗,三郎当时还盛赞作此诗者才情不逊李翰林,妾当时见他时也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想为陛下荐才,欲以翰林待诏之职招徕他来长安,可那位少年拒绝了……”
李隆基这时也听出了兴趣,含笑道:“拒绝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当今最受天子宠爱的贵妃娘娘亲自招徕,居然还能拒绝,端看此举,少年必非凡俗。”
杨贵妃掩嘴笑道:“妾当时心里也颇不舒服,只以为此人终究年少疏狂,恃才傲物,不成想今日竟在平叛请功名录上见到他的名字,此时再忆当初,恐怕那位少年确有平天下之大才,妾许他翰林待诏之职,怕是入不了他的眼呢。”
李隆基点头道:“诗才不过小道尔,此子不屑以才情邀官职,偏要从沙场上博取功名,看得出是个有志向的人才,不错不错!”
连说两句“不错”,杨贵妃心中一动,趁机道:“陛下,人才难得,怎能落于圣天子彀外,而不被社稷所用?此子能文能武,心性尚坚,若陛下能悉心栽培,若干年后,未必不是一棵为大唐社稷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李隆基佯作吃醋道:“娘子如此为一陌生少年说话,朕听了可不高兴。”
杨贵妃白了他一眼,娇媚笑道:“妾可比他大十多岁呢,只是妾的故乡难得出一位国之栋梁,妾真心为故乡欢喜,只想帮帮这位小同乡,三郎你乱吃甚飞醋。”
老郎君佯作不满地哼了哼,目光再次落在顾青的名字上,沉吟半晌,缓缓道:“此子既以兵事立功,当入武职,虽有功劳,但不可封官过高,恐朝中有非议。”
说着李隆基令高力士取过纸笔,在纸上提笔写下一行字,搁笔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娘子有心提携同乡,朕怎能落了娘子的面子?依娘子所言,将他调来长安为官,如何?”
杨贵妃妙目朝纸上飞快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长安左卫亲府,录事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