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为傅恒妻 第68章
纯懿扭过头去看瞻岱,眼角向下低垂,漂亮的脸上满是受背叛与欺骗后的痛苦与不安,活像是一只受惊的、怯生生的小兽在可怜地望向猎人。
瞻岱不忍心对上纯懿的目光,刻意偏头回避着。
纯懿小心翼翼地问道:“堂兄,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是。纯懿,你要理解端放。”
“我要怎么理解他——”纯懿轻轻推开瞻岱的手臂,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在地。
“你要我怎么理解他?出海——出海如何凶险,兄长不知吗?就算能够平安返回,可又是时光蹉跎,半生离别。少时我阅读那些游记,只知道那些远航出海的人一趟归来,便是隔着许多年的光阴岁月。”
“离开时妻子还怀着身孕,归来时孙儿都已满院跑跳。离家时父母亲眷尚在,归来时破墙陋屋、人去楼空。你要我怎么能松口,让哥哥去南洋呢?”
瞻岱与宁琇交换了眼神。
“纯懿,你已经是富察氏的福晋了。我原以为你能够理解我,才与你说明。没想到你也不支持我。”宁琇伸手递出锦帕给纯懿拭泪,平静地说。
“妹妹,你懂我的。你知道我一直过得很不开心。从前我是家族的嗣子,旁支的人,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与瞻岱堂兄拆解入腹,好让他们来当家,继承这富庶财产与家族人脉。”
“那时候你还很小,比玉易城还小,软糯糯的,像个小年糕团子。每每我与瞻岱堂兄苦读至深夜,伯母抱着起夜闹腾的你来书房给我们送宵夜。你那时候总是仰着小脸卖可爱,伸手要我们抱你,不抱你就皱着脸咿咿呀呀地哭。我和堂兄也是半大的孩子,一个负责抱你,一个负责拿奶糕逗你开心。”
“后来有一次,我与堂兄挨了夫子批评。夫子说了重话,直言不讳地说,倘若我们兄弟二人撑不起叶赫那拉氏门楣,就愧为明珠后人,愧对性德伯祖父,愧对揆叙、揆方祖父。我那时候爱面子,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被你撞见了。”
“你那时还在学走路,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小手胖嘟嘟的,一个劲儿给我抹眼泪。你还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哥哥,纯懿希望哥哥永远开心,哥哥不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小纯懿,你一直都希望哥哥能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不是吗?”
“哥哥——”纯懿的眼泪越擦越多,最后她忍不住哽咽了,在一片泪眼朦胧中看向宁琇,“纯懿一直都希望你能开心,不要不快乐,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不与别人说。可是纯懿也不舍得你这样离开我们,去南洋出海啊。”
“或许是出于父辈遭遇,我始终厌恶官场仕途。远离朝堂,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宁静与快乐。我年少时曾与堂兄离家去四处游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少年意气风发。”
“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我向往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小纯懿,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太久。商船出发去南洋,一切顺利归程至粤地,一趟也最多不超过三年。三年后我就回来了,好吗?”
好吗?
好吧。
宁琇的话都说得这个份儿上了,纯懿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第42章 金川
寻常一日清晨, 天还未亮,满室烛火摇曳。
纯懿如常伺候傅恒穿上官服,微微踮脚替他抚平肩头褶皱。
她的动作温柔轻缓, 一举一动间皆透出世家气象。
傅恒低头,恰可以看到她披散着的尚未绾起的乌发,发间自有淡淡桃花皂的清香,可谓是宜室宜家。
往常每到这时,傅恒总要感慨,得妻如此, 夫复何求。
今日, 在一片静默无言中,傅恒忽而伸手拉住纯懿的手。
四目相对, 傅恒望进纯懿那双澄静明晰的眼眸深处, 见她因全然信任而流露出的单纯洁白与不设防备, 他的心悄然一动,呼吸也随之滞了一下,话到嘴边,终是难以开口。
里屋夫妇二人为这事磨蹭着,外头候着的小厮却不得不扬声催了两遍。
傅恒不可误了上朝时辰, 故而最终还是纯懿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丈夫, 志在四海。”她微微一笑, “夫君且放心去。家中万事有我。”
傅恒看着纯懿,见她神色间并无勉强撑笑之意, 而是落落大方、笑意清朗。
他便知纯懿是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而非为了顾全他的仕途才不得不说出得体场面话。
他伸手扶住纯懿的肩膀, 掌心稍稍用力,纯懿则脸上笑意加深, 眼睛里满满都是傅恒的模样。
如此对视一眼,夫妻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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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您可要再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为我绾发罢。”
自关氏去后,纯懿常常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大概她也是重情谊的人,才会在身边至亲离去后,时时回忆起往昔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前她阿玛永福去后,她也是一宿一宿睡不好,醒过来的时候往往是泪湿枕畔。
尽管阿玛待他们兄妹三人并不亲善,有时候甚至还比不上从前伯父永寿待他们好,可纯懿就是要梦见他。
那时,她在梦里重新经历幼时阿玛指点她诗词文赋的事情,她也会自作主张地在那些回忆上添油加醋,梦见阿玛教她临摹画像,抱她看书架上额娘生前最爱的书籍,与她说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
阿玛年轻的时候,大概算得上是属于叶赫那拉氏的黄金时代将要落幕的时分罢。
那时曾祖父明珠已经去世,祖父揆叙虽仍在朝为官,却因议储事受到康熙帝厌弃训斥。
旧时辉煌荣光不再,后辈英才尚未立足。
青黄不接的那十数年里,族中仍有东山再起的激烈论调。
可那时的伯父与阿玛,大概已经隐隐可预见往后许多年叶赫那拉氏家族颓势。不然,阿玛在那个阶段如何会作那些基调沉郁的诗词文赋?
“你们家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在纯懿的童年记忆里,隐约还有这么一位骄纵跋扈的郡主或是县主,那姑娘的身份模样她已经记不大清——纯懿一贯记性出众,却会记不清这郡主的身份模样,倒实在是一桩奇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