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动身的那天傍晚传灯正拖着气喘吁吁的喇嘛穿行在长白山茂密的丛林里身后鼻涕一样坠着满身泥浆的王麻子
刚下过雨的地上泥泞不堪一踩一咕唧三个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出了这片林子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大山
前面的矮树林旁边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闪烁传灯停住了脚步:“喇嘛你路熟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喇嘛将屁股撅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两手撑着大腿垂死的狗一样吐舌头:“爱……爱啥地方啥地方吧老子跑跑不动了……”
王麻子跌倒在传灯的脚下两手在空中搂草似的一抓直接躺下了:“二位兄弟我实在是不行了你们自己走吧……”
传灯蹲下抱着王麻子的膊梗子用一只手拍他的脸:“振作起來命都逃出來了就不差这一难了”
王麻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气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银手镯:“徐家兄弟如果我回不去麻烦你把这个给我家婆娘送去……她一辈子沒有戴过这玩意儿这是我这些年赚下的唯一的一样东西你交给她就说我暂时不能回去要在这里安家了让她另嫁人吧好歹给自己寻一条活路……”传灯不接手镯蛮横地拉他:“我不能丢下你你给我起來就是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全是因为你呀……”喇嘛也躺下了“你要是听我的咱们早就离开‘绺子’沒准儿现在已经到家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王麻子好歹坐硬实了乜一眼喇嘛悻悻地说“当初要是走了的话对不起魏司令”
“生死关头谁管谁呀……”喇嘛哼哼唧唧地说“反正咱们要是早走也不至于在山上遭那么多罪”
“遭罪还是轻的让疤瘌周看出來咱们的底细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传灯哧了一下鼻子
“啊明白了……原來他就是大哥整天惦记着的周五常啊”喇嘛刚站起來一屁股又坐下了砸起來的泥水溅了王麻子一脸
“算你猜对了”传灯也跟着坐下了屁股立马被泥水湿透“咱们还是不要再提他了我想起他來腿就哆嗦这家伙太可怕了……”传灯黄着脸打了一个哆嗦“老天保佑这次逃下來可千万别再碰上他了再碰上怕是就糊弄不过去了……哎喇嘛你沒算算咱们自从跳了火车去‘绺子’多长时间了”
“让我想想……”喇嘛眯起了眼睛一列冒着白气的火车恍惚从眼前驶过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
传灯和喇嘛挤在平板车厢上一堆木头的夹缝里望着蜷缩在另一道夹缝里的王麻子大口地喘气嘴里呼出的白气与火车喷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随着火车的行进一扭一扭地消失“七哥咱们的命可真大呀……”脑子里忽闪着一个一个死去的劳工喇嘛心有余悸地嘟囔了一声传灯紧着胸口回道:“谁说的不是多亏麻子大哥帮咱们‘滑’……”“我不是帮你们”王麻子蔫蔫地说“我早就想跑呢二位兄弟不知道这些年我给鬼子卖命担惊受怕不说良心上遭罪……就说这次吧一路上死了多少中国人啊……要是再帮鬼子折腾咱中国人我还是人吗”传灯冲他翘了翘大拇指:“麻子哥是个好人”王麻子红了脸:“我算什么好人啊……”转头问喇嘛“什么时候能到奉天”
喇嘛把头抬起來往外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雪原:“估计天黑之前能够到吧放心吧二位路是错不了的”
看着王麻子微笑着的脸传灯有心将他老婆的遭遇告诉他想想又忍下了这个人好可怜不能让他再遭罪了
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火车行驶的声音空洞又单调三个人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火车在不紧不慢地行进
铁轨以外的雪原换成了成片的桦树林子一坨一坨地扯远又一坨一坨地拉近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拽着
中间传灯睁了一次眼满天的星斗让他阵阵发晕……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传灯发现天已经快要亮了喇嘛不是说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奉天的吗传灯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还他妈天黑呢天早就黑过了天这是又要明了呢……莫非奉天已经过去了
“喇嘛喇嘛快起來”传灯的胳膊发麻抬不起來只好用脚死命地踹喇嘛的屁股
喇嘛搓着眼皮坐了起來:“咋了到奉天了”
“还他娘的奉天呢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传灯拼命坐了起來“你看看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
喇嘛茫然地扭动着脖子样子就像一只被人一棍子打懵了的猴子:“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是呀这是什么地方”悠悠然正起脖子瞅一眼怒目相向的传灯正色道“别担心七哥估计这是已经过了奉天……正好啊火车还多捎了咱们一程呢走跳车”说完好像怕传灯揍他似的一缩脖子跳了下去铁轨旁溅起一团乱七八糟的雪雾
传灯拉起还在昏睡的王麻子说声“走啦”跟着跳了下去
看看荒凉的四周三个人围在一处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谁都不想说出那句不吉利的话來
喇嘛蹲着矮子步悄悄离传灯远了一些轻声嘟囔:“不管这是到了哪里反正咱们是成功了咱们离山东地面是越來越近了……”
传灯望着天上明晃晃挂着的北斗星自我安慰道:“嗯火车应该是往南走的应该是离山东越來越近了”
喇嘛顺着传灯的目光望天:“对咱们走的路应该是沒有错误你看北斗星在那儿吊着呢……”
王麻子啪地一拍大腿遭了开水烫也似跳起來指着北斗星大哭:“北斗星还有在南边的亲娘啊……”
“麻子哥别乱说话”喇嘛急了跳过來当胸给了王麻子一巴掌“你看好了那是南边那分明是……”猛然卡壳“我操他妈的还真是南边啊……”冲传灯直摇手“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们不早一点儿看看天的”
“你家的天白天出星星”传灯连骂他一声的力气都沒有了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王麻子落败的公鸡一样绕着一棵树转圈儿:“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是越走越远了……”猛地停住双手抱紧树干冲喇嘛大吐口水“你你你你你是个吹牛逼的啊你……你说你说咱们再咋办总不能在这儿再等火车吧你知道不越往北走鬼子越多都是关东军见着中国人二话不说直接请你吃枪子……还有还有土匪红胡子逮着你连心肝都给你掏出來吃了……”
“别说了麻子哥”传灯摸着膝盖站了起來“先找个地方躲躲天亮之后找户人家问问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喇嘛故作镇静:“我也是这样想的”用一根指头來回扫着林海雪原“看见沒白山黑水朗朗乾坤这应该是黑龙江一带再往北走不多远就到了老毛子那边一旦到了那边……”见沒人理他喇嘛哼唧一声“到了那边就是三个死鬼”扎煞起胳膊咔嚓咔嚓地踩着积雪跟在传灯后面往铁轨西边的一片树林里走脸红心慌脑子乱得像装了一盆浆糊
三个人在树林里找了个一人多高的雪堆用手挖出一个大窟窿紧挨着挤了进去
闷了好长时间传灯将掖在裤腰上的钱摸出來递给喇嘛有气无力地说:“咱们三个里面就数你本事大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去”
喇嘛接过钱缩缩脖子厚着脸皮说:“你们就不怕我拿着钱一个人‘滑’了”
沒等传灯开口王麻子哼哼唧唧地说:“爱‘滑’你就‘滑’去吧‘滑’死也沒我们什么事儿了”
喇嘛苦笑一声弓着身子钻出了雪窟窿
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呢喇嘛绕出雪窟窿沿着林子稀薄的地方走出几步仰着脸看天天上什么也沒有斑驳的树枝将黑黢黢的天空糟蹋得支离破碎喇嘛搭拉着脑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被蹿出树林的一只狍子惊了个趔趄猛抬头看见树林深处冒出一个人头來
莫不是遇上土匪了喇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腿一软蹲下了
那边的人好像也看见了他促声问:“蘑菇溜哪路什么价”
果然是土匪……喇嘛不敢怠慢扶着树干站了起來:“想啥有啥想吃奶來了妈妈(自己人來找同伴)”
“家里沒米乌鸦有根底(我跟你一样可是我有來头)”那个人慢慢走过來冲喇嘛一咧嘴手里端着的一杆“捣达木子”接着垂了下來
看來这小子对我沒有什么恶意喇嘛放了心随口问道:“西达西达(哪里人)”
那个干巴如野鸡的人漠然道:“房上沒有瓦(先不告诉你)么哈么哈(你是哪股匪帮的)”
喇嘛愣了我说自己是哪股“绺子”的合适听这意思这一带有不少“绺子”沒准儿这是到了长白山呢……喇嘛以前在东北当过几天土匪那是因为躲事儿沒有办法参加的也是“野鸡帮”(三五成群的散匪)与大“绺子”根本就不搭边儿据说大绺子的“溜子”(匪徒)遇到陌生人一般先报号报号的时候很有讲究一连串的话说出來对方就明白你是混哪股绺子的一般会给个面子可是我报哪家的号儿好呢喇嘛知道长白山一带大的绺子有魏震源的镇三江罗井林的压东洋郭殿臣的三江好小绺子有熊定山的大闯吴大舌头的老扬威……喇嘛猛然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兄弟遇到报号的时候一般报三江好的号儿嘴里嘟囔的几句自己都知道那好老子就报三江好的号儿了
“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瓦片还沒着地马就來了”说完悠然抬了抬抬下巴“上方这位兄弟脑袋不灵光吧嗒(琢磨)吧嗒”
“哎呀兄弟原來是郭四爷的人”瘦子将双手合拢自左往右划过往肩后一倾“兄弟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见礼”
“免了”喇嘛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好家伙还真让我给蒙对了“兄弟么哈”
“别问了我这就带你去见一个人”瘦子上前一步拉着喇嘛就走“这几天我们大当家的正到处找你们呢一直联系不上……”
“那就对了”喇嘛灵机一动“我正是來跟你们联系的呢兄弟先给弄点儿吃的好几天沒有‘搬梁’了”
“沒说的”瘦子不撒手继续拽着喇嘛走“想吃‘漂洋子’(饺子)咱沒有‘星星散’管饱”
不能跟着他走……喇嘛有些担心他害怕自己一走就回不來了贸然跟着走到话前面的事情无法预料……皱一下眉头站住了:“少跟我‘得瑟’(叫板)啊兄弟是有來头的哪能说跟你走就跟你走”
瘦子一愣撒开攥着喇嘛的手茫然问道:“啥意思啊兄弟我哪儿得瑟了”见喇嘛鼓着腮帮子不说话瘦子急了“老兄台我说的是真事儿呀我们大当家的真的找你们來着不信你跟我去看看”
“跟我‘扯犊子’(编瞎话)是不是”喇嘛急于脱身故作威严地说
“这叫扯犊子”瘦子咦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满腹狐疑地瞪着喇嘛“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不是个溜子你是个‘空子’(探子)吧”说着挎在肩上的枪又到了手上脸一下子拉长了“妈了个巴子以为兄弟傻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然‘插’了你”
喇嘛一惊两腿开始哆嗦话说不上來只好硬撑着跟瘦子对视目光软如游丝
瘦子也摸不清对方到底有什么把戏不敢贸然上前就那么支着鼻孔瞪着喇嘛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马嘶一匹快马箭一般射了过來
随着一声长长的“吁”碎雪溅处跳出一个人來:“大禄子赶紧回去五爷找”
被称作大禄子的瘦子卸下担子似的吁了一口气用枪把还在发愣的喇嘛往这个人的身边一顶:“这小子自称三江好的人一会儿你带他回去让五爷问我怀疑这是个‘空子’别是三江好派來侦查咱们的……”“少罗嗦几句吧你就”马上下來的那个精壮汉子将马鞭丢给他一摆头“赶紧回去五爷等急了小心你的裤裆又挨踢……”瞥瞥喇嘛“嚯这小子长得还挺精神呢三江好的‘溜子’还是‘空子’”
喇嘛刚哈了一下腰猛地又挺直了身板:“招子不亮问哪个”
精壮汉子一愣:“好家伙还挺‘直溜’(有性格)呢”从腰上拽下一把撸子枪一指喇嘛“把身子转过去”
喇嘛沒听他的胸脯挺得老高:“少跟爷们儿拿架子啊老子要见天王山(老大)”
“咦看样子你不像是个‘空子’嘛……”精壮汉子皱了皱眉头“西达西达”
“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后面的词儿忘了喇嘛的心一提直接打住“还罗嗦个鸟带我去见天王山”
“好吧哒”精壮汉子赞叹一声换了一副笑脸“这位老大给点儿面子转过身去让兄弟‘顺顺杆儿’”
“面子是要互相给的”喇嘛知道自己身上沒有什么可搜的干脆转过了身子“老子不是什么‘空子’老子是三江好的溜子”
“那就对了刚才我听出來了……”精壮汉子在喇嘛的身上胡乱摸了几把“大禄子这个半彪子才來几天懂个屁让五爷亲眼看”
“你们说的五爷是大当家的吧大禄子让我去见他呢”喇嘛估计自己走不脱试探道
“应该去见他不然我沒法交代五爷不是大当家的……哎你不是说你是郭四爷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哪个”
见他有些起疑喇嘛连忙接话:“刚才我被大禄子这家伙给气糊涂了脑子乱了呢……兄弟你们是”“咳我也糊涂了”精壮汉子拍了拍脑门“大禄子沒跟你说我们是谁的兄弟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哪个呢先走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娘的五爷可真能‘黏糊’(拖拉)天快要黑了还赖在那里不走回去又要麻烦了……哎兄弟怎么个称呼”
“刘全”喇嘛微微一怔随口说
“哦是全哥啊全哥我叫张全福”精壮汉子的口气很是柔和“你不知道我也是从郭四爷那边过來的就在他那边干了三天就‘拔香头子’了我不是不敬重郭四爷的人品我跟郭四爷走的路不一样呢……郭四爷以前是条打鬼子的好汉可是现在他不打鬼子了名义上还是三江好实际上帮鬼子做事情呢我早就知道他沒打个正经谱儿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跟鬼子勾勾搭搭的……兄弟我一怒之下就跟他闹掰了直接‘拔香头子’了现在好了跟了一个纯爷们儿现在活得痛快啊杀汉奸杀小日本儿给我爹娘报仇……”
“对应该这样”喇嘛感觉自己还有机会“滑”顺着他的话说“咱们都是中国爷们儿就应该这样做你就说我吧兄弟我跟几个生死兄弟结拜成……”猛地打住乖乖差点儿把自己的底子抖搂出來“反正我现在干得也不顺心也想从郭四爷那边‘拔香头子’呢”
见张全福不说话喇嘛抓紧时间说“要不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直接‘拔’了”
张全福说:“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郭四爷那个人我了解‘拔’不好他立马‘插’了你还是先跟我走吧去见五爷”
望望已经黑下來的天喇嘛彻底灰心了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那就去见见五爷正好有些话我对他说说……他在哪里”
张全福指了指前面一处隐约亮着灯光的地方说:“菊仙大车店”
这是一个用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背靠着一座黑栩栩的大山山下的一条石子路直通院子大门院内车马喧闹门头灯笼高挑灯笼下挂着一个破筐子做的幌子幌子被风吹得像醉汉在雪夜里东一头西一头咣当咣当撞來撞去几个醉汉互相搀扶着在院门口撒尿腾起的白雾就像掀开了热锅盖喇嘛跟在张全福的身后鬼魂一样地往院子里飘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传灯和王麻子还在那个雪窟窿里吗
进到院子张全福用手捏着喇嘛的手腕子说声“见了五爷别紧张”拉着喇嘛继续往里走
院子里面是一个大宅院模样的所在东西厢房外加几间大筒子屋屋里灯火辉煌不时传出阵阵猜拳的喧闹声
站在正间门口张全福冲柜台后面坐着打哈欠的一个穿绿绸子棉袄手夹香烟的女人招呼道:“胡大嫂今天好买卖啊”
胡大嫂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托你们的福啊还凑合……进去吧老五在西间等你呢”
这个女人的装扮怎么跟我妈差不多听口音也像是山东那边的喇嘛忍不住瞥了胡大嫂一眼胡大嫂也在瞥他喇嘛笑了笑:“大嫂忙着”
胡大嫂挑挑眉毛话顺着鼻孔里冒出的两缕青烟出來了:“贼眉鼠眼的跟刚从棺材里爬出來一个熊样那方佛爷”
喇嘛觉得这个女人说话有点儿意思缩一下肩膀刚要凑合几句就被张全福一把拽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很暗一盏小得像烟屁股的煤油灯搁在窗台上窗台下斜躺着一个看上去肉乎乎的汉子由于背对着油灯这个人的面目有些模糊喇嘛只能感觉到这是一个长相丑陋的家伙这种丑陋还带出一丝恐怖鸡皮疙瘩随后爬上了喇嘛的后脖梗张全福在门后将喇嘛往前推了推:“五爷大禄子抓了一个人他说这小子是个‘空子’我看不像你來问吧”
五爷不说话吭地将一口浓痰射到对面的墙上
张全福往后退了几步:“我先回去大当家的要等急了”
“老是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大禄子从门后闪进來一推张全福的后背“大当家的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许称呼他大当家的要叫司令……”“你他妈的也别跟我装犊子”一声阴森如刚出墓道的鬼一样的声音从窗台下面传了过來“谁是司令那还得扔进碗里滚滚看你们两个都出去吧现在不要回去等我审完了‘空子’大家一起走”手里的烟蒂嗖地弹过來直接落在喇嘛的脖梗里烫得喇嘛连连跳脚
门关上了五爷慢慢腾腾地将一把匣子枪搁到炕桌上继续歪躺着看喇嘛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像在墓穴里面
喇嘛的呼吸不畅仿佛有一坨棉花塞在嗓子眼里两条腿软得恨不能立马跪下
隔壁房间有畅快的笑声传來跟着传过來的还有刺鼻的旱烟和脚臭搀和在一起的味道让喇嘛有一种即将憋死的感觉
“兄弟穿得不赖像个有钱人嘛里码(同道人)”五爷终于发话了
“沒啥钱随便穿一套汉奸衣裳……嗳‘空子’哪敢來五爷这里‘起垛’(找不自在)”喇嘛终于将一口气吐了出來
“不是‘起垛’的难道是來‘架秧子’的(起哄、找麻烦)”
“上有‘楼子’(太阳)下有‘走溜子’(风)、‘飘花子’(雪)是公是母任凭五爷扫听”
“谅你也不敢”五爷将炕桌上的枪收了起來“山不转水转來吧过过码头”
喇嘛转身把门打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两手握在一起从左往右慢慢横着猛地一下停在右肩后面:“西南连天火烧云家里起高楼瓦片还沒着地马就來了请五爷赏脸过个话儿兄弟也好在心里点个明子”五爷说声“好吧哒”欠身起來一把拽下自己的帽子:“西北喧天一块云云里莲花盆老母上边坐天下孩子一家人”一顿示意喇嘛坐过來“兄弟容我再跟一句”
他前面嘟囔了些什么喇嘛一句也沒听懂正发懵冷不丁听他说“再跟一句”心想跟就跟吧反正你就是把天“跟”破我也是不明白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随口应道:“五爷请‘跟’我听着”
五爷笑眯眯地看着喇嘛唱戏似的说:“高楼之上坐君臣不知贵绺子当前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这个这个嘛……”喇嘛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索性胡扯“太阳出來红似火红似火前前后后都是我……”
“明白了”五爷横身坐起來扯着嗓子冲外面喊“胡菊仙‘搬姜子’(上酒)啦我跟兄弟‘山串’(大醉)一把”
“我还有两个兄弟沒吃饭呢”喇嘛猜想五爷的这句话是吃饭的意思猛然想起雪窟窿里还有两条饿棍不禁说道
“哟嗬还有两个兄弟”五爷的眼睛里放出亮光“在哪里”
通过这一顿对话喇嘛感觉五爷已经相信了他心想干脆将错纠错带上传灯和王麻子一起吃顿饱饭然后再寻个机会开“滑”不信连鬼子看守那么严我们都能“滑”出來个把土匪还能圈死我们主意已定喇嘛说:“不远就在东边的老树林子里我去喊他们过來要是五爷不相信我把我绑上我带你们过去让我的两个兄弟一起吃饭不瞒大哥说我们两天沒有吃饭了……”说着喇嘛有些后悔跟他瞎扯了这么多秘语怎么这工夫竟然说起白话來了连忙找补“大禄子说咱们这边沒有‘漂洋子’我说那干脆吃点儿‘星星散’得了自家兄弟沒有必要那么麻烦你说是不是呀五爷”
五爷的一声“是”刚出口胡大嫂就扭着身子进來了手上托着一只搁着两壶酒三盘肉的茶盘进门就笑:“老五你可真够大手的就这么个‘小老鼠’(喽罗)还值得你破费是不是发了來给老娘几个花花……”搁下茶盘子抬手扑拉一把五爷的脑袋“啧啧老五你的头可是好久沒透透气了长毛了都……”喇嘛这才发现五爷竟然是个癞痢头满脑袋斑秃就像一块遭了蝗灾的盐碱地
“臭娘们儿再这么勾搭我我告诉大当家的……不我告诉魏司令让他缝了你的吃饭家伙”五爷笑着掏了胡大嫂的裤裆一把“胡菊仙魏司令是不是好几个月沒伺候伺候你了改天让五哥滋润滋润你不然旱死了都”胡菊仙当头扇了他一巴掌:“想死你就來”
“不敢不敢让司令知道我的腚眼儿就攒不成粪了……”五爷笑笑“听说你在青岛还有个娘家姐姐这边乱你应该回去的”
“有这个打算呢”胡菊仙心不在焉地筛酒“喝吧喝死也比被人打死强”
“那倒是”五爷缩缩脖子抓起狗皮帽子戴在头上冲胡菊仙一咧嘴“把酒收起來吧今天沒空儿喝了改天再來”
胡菊仙丢了酒壶拦着不让走:“什么意思啊你酒倒无所谓肉都给你切好了说走就走老娘不得赔死拿钱”
五爷乜一眼喇嘛笑道:“火点(有钱人)捻攒子(外行)爷们儿‘海挖’(狠狠敲诈)了他就给你”
胡菊仙瞟了呆头呆脑的喇嘛一眼一把将五爷连同喇嘛搡了出去:“都滚蛋看你们一个个歪瓜劣枣的模样老娘就憋气”
张全福和大禄子从栓马那边过來了五爷一脚踢了大禄子一个趔趄:“还你妈的‘空子’呢这兄弟是‘正南八北’郭四爷的人”
大禄子爬起來抖着肩膀笑:“五爷立功了五爷立功了……魏司令正到处找郭四爷那边的溜子呢”
喇嘛突然感觉不对意识到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一个狼牙参差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