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郝春忽然转头也认真地看向陈景明。“陈景明,有时候老子真他妈觉得你可笑!可笑极了!”
陈景明脸色惨白,白的就像是个走在阳世的鬼,但他依然鼓足勇气地开口问了声。“有时候,是什么时候?”
“很多时候。”郝春回答的理所当然,甚至带了种精神病人特有的残酷。
“……比如?”
郝春又把视线掉回去了,手指摩挲着裤兜内那包刚拆封的薄荷烟。“比如啊……”
郝春沉默了半秒,笑了声。“比如那家私立医院,在景山下,风景很好。我知道你们都拿它当疗养院。可你知道当年,在你真正备考中考那段时间,谁来过?”
陈景明攥紧了拳,哑着嗓子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我爷爷单独去找过你?还是你爸?”
“你爷爷。”
很简略的回答。简略到,每个字也带着那股精神病院的味道。围绕在两人周围,瞬间烟消云散又什么都诡异地光影明灭,消毒水气味弥漫于空气中。有那么个刹那,似乎消毒水气味甚至都强烈到刺鼻,那种,令陈景明不得不变色的刺鼻。
陈景明撩起眼皮。“他去找你,说了什么?”
“说,老子合该就是个疯子。”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扬起头,那双天生明艳无双的丹凤眼自带睥睨。“他让我放了你。”
郝春斜眼乜向陈景明,苍白干燥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陈景明,你说老子该放了你吗?”
鼻息声咻咻。
爷爷。
陈景明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可能性最终还是轰然落地,残酷到不留一丝余地。
历年所有过往忽然间就都散成了烟。
爷爷,不止是陈景明的爷爷,两人要好到同吃同宿的时候,郝春也都是直接喊爷爷,就连那个“陈”的姓氏都不带的。爷爷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应了,遛着画眉,或者撮唇在阳光下逗雀儿。陈家有了什么好的新鲜的玩意儿,从来都是陈景明和郝春一人一份,完全一样的东西。
有次陈景明爸从A国寄回来台PSP,收到货后不仅没能得到儿子一句谢谢,反倒接到了老爷子的电话。陈景明爷爷在电话里骂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那通电话,是当着陈景明和郝春的面打的——是个天气晴朗微风和煦的春天下午。
大概是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景明刚打完球,正在汗淋淋地脱背心。
郝春凑到他耳后,跟条小狗那样嗅来嗅去。
“你做什么?”陈景明耳根立刻红了,扭头有点恼。“阿春,别闹!”
郝春嘻嘻地笑,露出两粒尖尖小虎牙。“嘿嘿,你今儿个跟十三中那帮混混打球去了?”
“嗯。”陈景明抿了抿唇。
“那帮混混,”郝春趴在他肩头,说话时呼吸声缠着他。“为啥会找你麻烦啊陈景明?”
陈景明沉默,紧张得眼神一动都不敢动。郝春趴在他肩头,所以能察觉他身子都变得僵直。热汗从陈景明后颈靡靡地渗出来,他头发短,后颈那里热的仿佛有火往外喷。
郝春拿手指一抹,嘻嘻地笑着,咧开嘴刚要说句什么,耳内陈景明爷爷一声怒吼。
—“谁让你寄的这玩意儿?啊?”
爷爷很少骂人。
陈景明与郝春双双诧异地回头。隔着半开的玻璃门,爷爷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打电话。大约一连串怒斥后,爷爷才重重地说了句。“我不是不让你买,也不是限制小景玩游戏,我是让你再买一个寄过来。记住,要一模一样的!”
挂完电话,爷爷虎虎生威地走向俩孩子,说话很大声。“小景,你爸不是给你寄了个啥啥P么?”
“PSP。”陈景明小小声。
“嗯,就是那个P!”爷爷瞪着眼睛望向陈景明,一锤定音。“你先把那个给阿春,回头你爸再寄一个来,你再玩。”
“哎不是爷爷,”郝春转头嬉皮笑脸地开了个洋腔。“我成绩本来就不行,还让我玩游戏?要不就算了吧,听说那玩意儿还挺贵的。我么,就不要了。”
爷爷语重心长地叹气。“阿春,我拿你当亲孙子。就你爸那个样儿,他能照顾你什么你说?这个P啊,必须买。你先拿去玩!”
陈景明于是也薄唇翘了翘,反过来说服郝春。“阿春,你先拿去玩,反正我也不爱玩游戏。”
十五岁的郝春咂摸着嘴,笑的一脸没心没肺。春风里头的光线总是柔和,模糊了郝春眼底的那点子奇异神色。
如今想起来,原来爷爷并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在一块。只是有的人家会采取暴力阻断的方式,而爷爷呢,略微高级了点。那些话语里的深意、那间特地为郝春联系的景山私立医院精神科病房,甚至就连那个春天的下午站在博古通今架前怒吼的爷爷……原来都不过是一种欲盖弥彰。
三十五岁的他们如今都能懂得那种欲盖弥彰了。
那个下午郝春说的对,他成绩本来就烂,爷爷还要怂恿他去打游戏——为什么?
因为爷爷希望郝春烂到混不进九中。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再次撩起眼皮的时候,只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啌啌地似乎要造反。他和他后来果然分开了,于是郝春成了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最不能触碰的人。
三十五岁的郝春如今就在他面前,近到,触手可及。
“你如果真的打算放了我,你不会……后来又与我好了十年。”陈景明眼底微红,嗓子哑的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阿春,承认吧!什么都是假的,那些人、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当年送你去景山,是我对不起你。如今我悔过了,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啊阿春!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三十五岁的陈景明卑微到近乎绝望。那双北极星一样明亮的黑曜石眼睛如今布满血丝,仔细看,就连皮肤下都有痘痘胡渣。
这些损伤,令这个御窑级别的男人突然间也就多了烟火气。
“阿春,从前都是我不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郝春沉默了很久,忽然厌烦。他掉开头不想看也不想听了,裤兜内的那包薄荷烟早就被摩挲出了褶皱。不熟悉的烟、不熟悉的医院,不熟悉的……精神病院。
郝春陡然间又转为焦躁。“就连爷爷都说我配不上你。陈景明,你丫还是滚吧!有多远滚多远,老子不想再看见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你、我是我,这样不好吗?”
“不好。”陈景明却像个打不死的小强,执着地在他耳边叨叨。“阿春,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依然离不开你。”
“艹!”郝春回头恶狠狠地咒骂了声,嗓音响亮,中气十足。“陈景明你这套留着以后去哄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