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殿里气氛诡异,既不闻公主妃嫔的嘶声痛哭,也不见文武群臣的厉声斥责。大家都为太子突如其来的凌厉气势所震慑,本该是哀声一片的大庆殿里落针可闻。
窦章跪在皇帝身边,如木雕泥塑一般对大庆殿里的变故视若无睹,奚官令陈兴林更是不曾现身,这让所有对皇帝抱有期望的人们彻底失去了信心。
以窦章之能,绝对不会看错皇帝的生死。
王维带头向皇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之后,他颤巍巍的直起身子,对龙书案旁的太子说道:“赵无极之流不过是以妖法惑人的跳梁小丑,坊间对此早有议论,今陛下为妖道所害,百官皆是见证,只消发付有司衙门审理便好,大可不必当庭对峙。陛下龙驭宾天,当务之急是要议定丧仪,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要早做准备才好。”
王维说的确是正理。
百十双眼睛看得真切,皇帝就是服了金丹之后才突然死的,根本用不着当堂对峙,直接把这群道士拉下去砍了也不为过。
真正的问题是皇帝死的突然,生前没留下遗诏,赵济又是个天下皆知的挂名太子,难保不会有人觊觎皇位。承天之变仿若昨日,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肃王猝然发难?
王维说完,人群中立时便响起一阵附议之声。
赵济像是吓了一跳,后退半步之后,他言辞恳切的对百官说道:“父皇德佩天下恩泽四海,济虽为太子,却也该尊孝道,当为父皇守孝三年。三年之内,诸位爱卿切莫再提继位之事!”
听太子说要守孝三年,王维当先跳了起来:“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殿下身为太子便当为天下、为百姓计,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殿下莫要被愚孝所累!”
王维的话又引来一阵附议,百官纷纷叩头不止。
赵济正要说话,却听贵妃赵清雅出言道:“陛下常说王老大人是老成谋国之才,果然全是经国之言,所料极是。”
赵济不动声色的看向赵清雅,王维也抱着笏板等候下文。
赵清雅略顿了顿,见众人全都看向自己,才继续道:“只是……储君乃为国本,继位更是兴邦灭国的天下大计,确实不宜操之过急。”
皇帝赵昀十数年来沉迷丹术,都是赵清雅与中枢和六部的朝臣一同主理朝政,赵清雅处事公正又有手腕,在朝臣中颇有贤名。都以为她会规劝太子尽快继位,哪成想,她开口竟是这么一番古怪的言论。
百官闻言顿时哗然,赵济五岁时便被立为太子,虽然皇帝一直没给他参政的机会,却也从未表态有意更换或是废黜储君。赵清雅这话说得极重,在百官面前如此表态可以说是不留余地。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还是王维出言道:“本朝祖训中有后宫不得干政一条,贵妃此言有违祖训还请慎言。”
王维的话说的还算谨慎,赵济见他没有斥责赵清雅,便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赵清雅果然顺着王维的话说继续道:“正如老大人所说,储君乃为国本。所以储君的血脉是否纯正便是关乎天下兴废的重中之重。”
王维闻言眼中寒芒一闪,怒声道:“太子赵济乃是先皇后李氏所出,时间地点皆有玉碟记录,何来血脉存疑之说!贵妃莫要妄言!”
面的王维的凌厉气势,赵清雅丝毫不为所动。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龙书案前的太子赵济和他身后的皇帝之后,她忧心忡忡的说道:“太子可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老大人所说本宫当然知道。只是前些日子云骑卫收缴了一些名为异事录的异端书册,当中有许多宫闱秘闻,不知老大人可有耳闻?”
异事录流传最广的时候王维正在养病,等他病好,异事录早就不在公开传播,所以王维并不知道个中详情,倒是其他不少朝臣窃窃私语,他转头看向身后议论的人群,显然是有人知道赵清雅意有所指。
王维眉头紧蹙,轻轻摇头表示不知。赵清雅见状便回给他一个不知者不怪的宽容眼神。吩咐一声,立时便有宫人把一卷书册举过头顶,待众人都看清异事录的书名之后,才把书页展开,恭恭敬敬的递到王维的面前。
不用说,给王维看的一定是咸平二年东宫起火的那段秘闻。
看着看着,老首辅的双手开始颤抖,继而带着全身也跟着抖如筛糠。再看赵济,却仍在龙书案旁笑的温良,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王者风范,看得王维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很佩服赵济的沉稳,可江屿却更在意赵烁的反应。他一脸困惑的看着赵烁,先还以为他会有什么疯狂报复的险恶手段,至少也该像孙猴子那样把皇城叫个天翻地覆,哪成想,他如今竟是一副坐以待毙的老实模样。
赵烁啊赵烁,你搞风搞雨搞出这么多事情,总不会是想要跟皇帝同归于尽的吧?还是说……你真的只想弄死皇帝了事?
以江屿对赵烁的了解,此人颇有城府而且眼界极高,他为了皇位筹谋半生,一定还有后手才对。这么想着,再看他时便多了些大局在握的悠然自得,颇有几分上意难测的神秘气质。
赵烁的手上或许还有底牌,可赵济的底气又是从哪儿来的,一个挂名的太子怎么敢让赵贵妃公然质疑自己的皇族血统,难不成他真以为三千禁军就能左右朝局,还是说,他和赵烁已经达成某种协议?
“一派胡言……完全是一派胡言!”
王维终于理顺了气息,低喝着把手里的书册掼到地上:“不入流的坊间话本,怎能以此为据来质疑储君的血统,荒唐,荒唐!”
赵济并不急于表态,见王维出言为自己辩驳,也只笑眯眯的看着对方,眼中倒是颇有赞许之意。
赵清雅温婉一笑,正要开口,却先有一串清脆的铃声传入耳中。赵清雅蹙眉回头,正要寻出声音的来源斥责一番时,竟看见赵无极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赵清雅大怒,当即斥道:“大胆赵无极,殿中侍卫还不于我拿下!”
老道士不惊反笑,指向赵清雅朗声说道:“陛下潜心修炼数载,依天道推算今日本该大成,哪成想竟被你这妇人破了修行功败垂成,幸好陛下福泽深厚尚,三魂七魄均被收入摄魂铃里,只待贫道择吉日开坛做法,便能为吾皇万岁重塑肉身!”
话音才落,也不见赵无极有任何动作,身边的禁军竟同时倒地。
“护……护驾!”
赵济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目光扫视之下,适才还威风凛凛的禁军卫士此时已经退的老远,百官更是缄默不语,就连刚刚还与赵清雅唇枪舌剑的王维此时也如木雕泥塑,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赵无极豁然转身,高举手中的银铃喝到:“陛下的魂魄在此,百官跪迎!”
老道士摇着银铃状若疯癫,直把江屿看了个目瞪口呆,要不是真有两个禁军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他一定认为赵无极已经疯了,不然怎么会说出重塑肉身这种鬼话。
你当那些老头是三岁的孩子那么好骗?别说你一看就是装疯,就算你现在真的疯了,单凭弑君便难逃一个五马分尸的惨烈下场。
无论谁做皇帝,这赵无极定然是活不成的。
江屿如此想着,却见大殿中的文武百官竟都齐刷刷的跪了下去。打脸来得猝不及防,虽然事实摆在眼前,可江屿仍旧不敢相信如王维这等刚硬老臣竟然会想一串手链屈膝行礼。
赵清雅更是花容失色,难以置信的看着满朝文武向赵无极齐齐跪倒,行起了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
眼见文武百官跪伏一地,赵无极毫不掩饰心中的快意,他忽然转身面向赵济,浑浊的眼中精光爆闪,看得太子背脊生寒。
老道士逼近太子跟前,狞笑着问道:“殿下莫非不愿陛下起死回生?!”
赵济被他的气势压的喘不过气来,连退数步喃喃说道:“你这妖道蛊惑圣听,父皇全因你的丹药才龙御归天,谁会信你这的鬼话!”
赵无极继续逼近:“是不信……还是不愿?!”
赵济的屁股已经碰到了龙书案,避无可避之下他选择直面赵无极,一字一顿地说道:“本王不信!”
“好个仁孝无双的太子殿下!”
赵无极一把抓住赵济的手腕,双目赤红状似癫狂,他一边摇铃一边哑声说道:“既然殿下不信,那贫道这就施法令陛下起死回生!”
赵济的额上沁出了冷汗,赵清雅更是秀眉紧蹙,死死盯着赵无极手上的动作不敢放松。
银铃之声由慢而快,文武百官也随着铃声的节奏摇摆身体。江屿早就觉得奇怪,偷眼一看,果然都是一副提线木偶般的木讷神情,粗略一数,也都是刚才服了丹液文武百官。
江屿早就猜到群臣的异常一定与赵烁有关,却没想到赵无极竟然会像赵济发难,而且赵济的惊恐也不似作伪,显然事前并不知情……
江屿偷眼看向赵烁,见他还是一副稳坐中军的安稳模样,不由暗自腹诽:皇帝已死,文武百官又都在你们的掌控之中,你不说赶紧跳出来登基称帝,反而放任赵无极装疯卖傻是几个意思。
难道他还真能让皇帝复活不成?
空旷的大殿里阴风四起,银铃的响声却戛然而止,赵无极咬破舌尖,把一口带血的吐沫喷向半空,血水纷纷落在了皇帝身上,随着老道士的一声:“敕令!”皇帝的胳膊竟真的动了起来!
现实的巴掌无情打在江屿的脸上打得他头晕眼花,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果然见到皇帝的手臂动了两下。没有接触,没有机关,不管他如何做想,皇帝的胳膊确实是自己动了。
赵济离得最近,看见父皇的手臂抽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诈尸二字,若不是手腕被赵无极死死钳住,他真想远远逃出这诡异的大殿。
赵无极咧嘴大笑,直视着赵济嘶声问道:“贫道再问一句,你是不信还是不愿!?”
赵济被吓得几乎癫狂,他狂甩着胳膊嘶声吼道:“不可能!父皇已经死了!你这妖道究竟做了什么?!”
“父皇!”
女子的哭声响彻大殿,小公主赵垂终于挣脱了嬷嬷们的束缚,她踉跄着跑向龙书案前,想要查看父亲是否真的活了。
赵垂跑的飞快,根本不顾嬷嬷们的阻拦,像只受惊的雀鸟扑向了皇帝。
父皇没死,父皇还活着!
赵垂如此想着便已来到了龙书案前,她探手去拉父亲的手掌,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父皇!”又是一声悲呼,这一声呼唤却充满了悲伤和绝望。
小小的女子浑身颤抖,她抓起桌上的杯子反手便向老道士砸了过去。
“你还我父皇!”
水杯无法对赵无极造成伤害,倒是杯里的符水弄湿了他的道袍,老道士目眦欲裂想要行凶,却忽然发觉胸前的位置一片火热,眨眼之间便有刺鼻的浓烟冒了出来。
眼见赵无极的身上冒出了浓烟,赵清雅当先示警:“垂儿快跑!”
赵垂很想快跑,可她的腿脚却不听使唤。
赵济也想快跑,可他的手腕被死死扯住。
江屿霍然起身看向赵烁——难道让赵昀一家死绝才是你的目的?他想上去解救赵济,却见赵烁也在此时起身,两人同时往前迈了一步,却见一条人影闯了进来。
梁书手持佩刀目的明确,他一刀劈断了赵无极的手腕,待赵济闪身躲开之后,他又拉住赵无极的腰带往后狂奔,毫不顾忌老道士的嘶声狂吼,大喝一声便把赵无极丢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