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行微微颔首,没有回话,只看着前头的郎主,李潮生心道这二人有要事要相谈,自觉走远了,还不忘替表弟担忧。
下人们也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留世子与郎中在河畔。
李意行握着手里的书卷,向前缓步:“今日的述职折比往常要好得多,阿耶不看一眼?”
李谋斜斜觑他,本就有几条沟壑的眉心又拧到一块儿,他不出声,只大步朝李意行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书折上下细看。
良久,他坐到案边:“这会儿才惦记起练兵,也不过是做给你看,有何用处?”
李意行亦是摇头:“自然毫无用处,真要打起来,远不及身处洛阳的二公主身手矫健。”
“你也知晓!”郎主没好气地扔了书折,训道,“如今边境战火有他们看着,你何故杞人忧天?便是真塌了,还有那帮人顶着。”
李谋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王家人与那些庶民。
李意行看着阿耶,他试探性地想过,或许不赔上几条命,族人就无法察觉到此事甚大。今世与从前不同,那些本该死的人都好好活着,他倒是能下手,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可王蒨必然能猜到一二,他不能在她面前继续不堪下去。
于是他选了最温和纯良的方式,一点点去说服郎主。
李谋固然有自己的思虑,却同样信任、自豪于这个儿子,那天夜里气闷过后,他的确去翻阅了军册,静坐至深夜,翌日又召来李意行,促膝长谈。
要在族中先动刀,简直难如登天,对大部分族人而言,悠闲清谈,醉生梦死才是他们的毕生所求,这就是他们的正道,百年来一直如此,至于那些练兵、操演,都是庸俗的凡尘之事,怎配弄脏他们的衣角?
说来可笑,在他们眼中,李意行与他们并无区别,世子从前是宁愿踩着旁人的尸体行走,也不愿让衣摆沾一丝乌尘的人,如今却变了性子,叫族内自上而下都忍不住另眼看他。
李谋将信将疑,睁只眼闭只眼与他看军中人的变化。
李意行平静道:“阿耶信得过王家人,还是早已覆灭的卫氏?就是顶着,他们又能撑多久?从前尚有拥兵自重一说,如今下河地广人杂,军营中却寻不得几个李家人,一朝崩倾,连自重都做不到。”
郎主被他不客气的言辞气得绷紧脸,急促否认:“逆子慎言,你道这是易事!教他们改去习性,与生扒了他们的衣裳有何不同?”
士族好颜面如命,自诩清高,浑然忘了避世享乐的初衷是为与世道抗衡。
李意行移开眼:“叔伯们不愿,总有人愿,这书折不就是证明?”
到头来还是以权压人,族中几位高官毫不过问,唯有分家的一帮小官提着脑袋,在世子与郎主两人之间晕头转向,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郎主也叹气:“再议吧,再议就是。”
李意行说起别的:“表哥方才为何事而来?”
李潮生生性洒脱,空有官名去不干正事,极少与郎主来往,单独凑到李谋眼前来更是少见。
郎主提及他,无奈:“他想要随军进朝,辞官远行。”
李意行抬起眼,疑道:“如此突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潮生前世也是辞官而去,可那已是多年后了,如今怎么会提得这样早?他心中杂乱,只听阿耶摇头道:“正因无事,才显得他荒唐,进朝之后还要去见他阿耶,也不知他阿耶能否受得住?子柏,你同行路上,该要劝劝他。”
身负司马要职,又是李氏郎主,李谋一年到头怎么也要进宫述职两回,李意行就是算准了日子,才与王蒨分开,给她冷静的余地。
李意行应道:“自然该劝诫表哥……何时动身入朝?”
郎主估算了几刻:“下月初吧,军骑比马车快得多,下月动身不迟。”
闻言,李意行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既然如此,我先去表哥府中好好劝他。”
除开王蒨身死的那些年,李意行与她从未分开得这样久,三公主从前爱他,缠着他,半日不见都要落泪,如今却应当在洛阳乐不思蜀了罢?李意行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他一想到与阿蒨重聚,还是忍不住牵出几分缓和的笑。
几日之后收到急信的王蒨却并不那么高兴。
她当然知道,分居是权宜之计,却没料到李意行那样快就又要回来。这些时日,她感到自己还没有成长到能够与他对弈的地步,只隐约认为有了些不同。
可仿佛也没有变化,王蒨自认矛盾,她还是那个三公主,即便认真钻研政卷,也不过是鹦鹉学舌,长篇大论入了她的脑海,最终归于沉寂。
她读着信件,忍不住气馁,好好收进匣子之后,带着人去了大姐府上。
祭典事了,王楚碧比以往要稍清闲一些,除开雷打不动的随朝,其余时间都能勉强支出来,王翊亦是休战留府,姐妹三人难得静谧,没有外物干扰,时不时就要聚在一起。
那日她跟踪袁明棋,告知阿姐之后,却要把王楚碧吓坏:“你是撞了鬼还是中了邪,哪里偷来的胆子?”
她与王翊都不太适应三妹的变化,王蒨也生怕两个姐姐担忧,含含糊糊说自己只是凑巧遇到了。
王楚碧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大公主,又以美貌倾国而为人熟知,王楚碧府上的院子里也是栽红植绿,看着便有泼天富贵之意,王蒨今日入了她府上,在这浓艳的景色中看了许久,才等到王翊与王楚碧结伴而归。
王楚碧刚下朝回来,与王翊在外头遇见了。
王蒨看到阿姐脸色极差,二姐扶着她,王楚碧却还是脚步虚浮,几欲跌落在地上。
一时间,她想起那天目睹长姐病倒,连忙走上去:“阿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王翊无声地朝她摇头,三人都噤了声,往王楚碧的房里去。
房内小窗大开,清风穿堂而过,王楚碧在两个妹妹的帮衬下躺于塌上,抓着裙角缓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我没事!”
她语气还很冷厉,王蒨猜到:“阿姐与谁吵架了?”
王翊眨眼:“除了父王,还有谁?”
恐是被她说中,王楚碧冷哼一声,又立时抚住额头,难耐道:“太医呢?”
王翊起身往外看,如意正领着太医往房里走,老太医三步并作一步走,几乎是扑于大公主的塌前,仔细替她诊脉。
长姐曾在王蒨面前昏倒过,因此王蒨格外紧张,她挤不出一丝柔和的神情,整个人都变得严肃。好在太医案诊过后,只道大公主是疲累操劳,又气血攻心,才会头疼难忍。
如意带着太医下去开药,王楚碧趁诊脉的功夫又续上几口大气,骂道:“你们知那老不死的要做什么?我原想好要划出银两给广竹住持远渡,那天杀的老不死却非要用去修缮行宫!生怕自己没命住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