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谁也没有想到,本该白骨露野,赤地千里的大战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有了转机。
城门上,抚徵眺望千里,被天火灼烧的平原已经重新焕发生机,绿油油的青草布满了整片平原,生机勃勃的场面宛若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从未发生过。
珝莀抱着披风上了城门,看着立于风中独立的女子,心下一沉,步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关怀道:“这里风大,待一会儿,就回去吧。”
抚徵微微颔首,由着她替自己将带子系好。
风声习习,带着远方青草的清香扑面而来,抚徵深深吸纳一口气,连带着胸腔里那点最后的郁郁也顷刻间消失于无形。
她微笑感叹:“从未想过,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你们还在,华胥还在,一切好像都是老样子。”
生死大战过后,本该万劫不复的华胥得了一线生的希望,不过三五日,在华胥所有百姓的努力下清扫战场,重建家园,虽不及往日,但至少大家都活下来了,安稳度日,再不用受战事所扰,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那日华胥拼了所有的力要与天族战最后一场,龙七说要与她共进退,他没有食言。为了成全她的心愿,他将自己修炼五百年的内丹给了她,她得了他的灵力,再次吹奏了“天魔引”。
天兵再次来袭何止多了一倍,可在“天魔引”的威力之下仍旧不堪一击,只要再坚持下去,不肖多久,召唤出的神魂就能够杀灭所有来袭的天兵,甚至攻上九重天,搅得一个天翻地覆。
所有华胥子民都在等着他们的公主替他们报仇,替死去的百姓伸冤,可只有她自己才真真切切的明白,诵雨笛驾驭的是“天魔引”,而“天魔引”焚烧的,是她的元神。
她元神根本难以承受太久,勉强应对不过只是因为有龙七的内丹在身体里替她顶着,可她也渐渐的感受到那颗内丹已经不堪重负,隐隐有在破裂的迹象。
恐怕等不到神魂攻上九重天了,便是力战这些来袭的天兵到最后,就已经是她最后的极限。
而就在那时,女娲神殿中突然大放祥光异彩,女娲显灵,终止了这一场无休止的战斗。
她早已身心疲惫,女娲的出现无疑是给了黑暗中的她一缕救命的光束,两方战役停止,决战得到了缓和。
思绪缓缓飘远,直到胸腔里一阵憋闷,抚徵忍不住咳嗽,才将游走的思绪拉回。
珝莀赶忙替她顺背:“是不是吹风吹久了,有些着凉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抚徵摆摆手,白皙的面庞浮现两抹不正常的红晕:“没事,我现在这个身体,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什么,干脆就不要回去添乱了。”
她无所谓的一笑,旋即又咳嗽起来,咳得声音都哑了三分,怪叫人心疼的。
那夜后,她的身体急转直下,活蹦乱跳的身子好像一瞬间变得残破不堪,风大一些,吹一吹好像就能将她吹倒似的。珝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乎是一步都不敢走远了,唯恐她出事。
好不容易咳嗽止住了,抚徵才缓缓开口:“女娲大神调和了华胥与九重天的战役,往后我们紧闭城门,华胥族人再不踏出城门一步,外人也不得进来,如此虽可保全余下百姓,但无疑是将这座城变成了囚笼。我们,俱都成了这囚笼里的犯人。”
珝莀拢了拢她身上的披风,浅浅一笑:“便是囚笼,那也是我们的家园,能在家园里面安稳快活一生,已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的话无疑是给抚徵吃了一粒定心丸,原本还有些郁结在心,此刻倒也都纾解开了。
是了,她们拼死拼活一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华胥还在,族人也都还活着,至于能否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外面纷纷扰扰,倒不如待在这座从小生长的城里面,还乐得逍遥自在。
只是……
她眸色一瞬暗了下来,转头看着珝莀,欲言又止。
珝莀莞尔:“你我之间,无须顾忌。”
抚徵这才坦然:“我应承了女娲大神,凡华胥子民,终生不出华胥一步。你原本并非生在华胥,就连大战前,哥哥也是想保全你让你离开的,可我有私心,这一次,就不能放你走了。珝姐姐,你会怪我吗?”
一旦留下,终生都再将出不得这城门一步,是生机,也是困扰。
珝莀眸光流转,眺望远方,眸中竟难得一清明。倏尔,她转身过来面对抚徵,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温柔着语气道:“我不仅不怪你,还要感谢你。我虽生来不在这片故土,可这里却是我的根,我可以不去任何地方,却唯独不能不待在这里。”
她望进抚徵的眼中,看到了她眸底的愧疚,透过那层愧疚,似乎看到了她隐藏最深处的心事。
她的心事瞒住了所有人,可偏偏她看见了。
心下一紧,面上却不起波澜,仍旧笑笑道:“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也有我喜欢的人。不过,现在除了这些,我还有牵挂的事,想守护的人。”
“珝姐姐……”抚徵喉头哽咽。
“傻姑娘,你跟我之间还客气什么。”珝莀紧了紧手,更加用力的握住,“我们是亲人,是君臣。作为姐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作为臣民,守护你,是我的使命。”
抚徵被逗得笑了,刚聚了眼的泪水一瞬消失不在。
城下随风飘来一声轻唤,二人凝神往下看,才发现城下站着一人,细看,竟是个故人。
抚徵脸色微变,不待她说,珝莀已懂了:“没事,交给我。”
她下了楼,打开城门,迎面朝敖心走过去,行了一礼,道:“不知四公主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
敖心抬眼朝城楼上一望,只觑到一角随风飘摆的衣裙,一时脸色十分难看:“我千里迢迢而来,你们公主,却连下来见一面也不肯么?”
珝莀脸色不变,客气道:“实在抱歉,只因公主承诺在先,凡华胥族人此生不出城门半步,故而不得下来,还请四公主见谅。”
“那你又怎么出来了?”敖心咄咄逼人。
饶是珝莀想客客气气的跟她说话,也被她的盛气凌人快逼得耐性也没了。深吸了口气,看在那位的份上,故而对他的姐姐也再多了几分忍耐。
“四公主有事还请尽快说吧,我也出不来太久,恐落人口舌,再引战事可就不好了。”
华胥与九重天的那场战役闹得六界尽人皆知,东海虽然照样选择了明哲保身,但仍旧还是听到了风声。敖心知道珝莀的身份,故意激她,不过也是为了宣泄心中不忿,但略一思忖,还是正事要紧。
她将手中一直托着的锦盒递过去,珝莀犹疑之下接过,略一掂量:“这是?”
敖心的脸色沉了下来,略一叹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城楼之下的声音渐小,抚徵已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了。
左不过也是为了敖战而来,四公主疼弟弟,她深知。
那夜之后,已经有了裂痕的内丹被她吐出还给了敖战,保住了他最后的修为。而战役平息后,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东海便派了人来,还是四公主亲自来的,好说歹说敖战都不肯走,最后还是将他从背后打晕,强行带回了东海。
敖战负伤,内丹又有损裂,即便安心在东海休养,想要完全恢复也得百年之久。故而那夜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却不想今日前来的竟是四公主敖心。
底下两人又在呢喃细语几句,不多时,敖心已经离去。珝莀托着盒子正要回城,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在唤,一回头,身后不远处立着一身黑袍之人,他的肩上,还窝着一只白毛讹兽。
她略有犹豫,抬头朝城头上看去,正巧抚徵也望过来,朝她示意般点点头。
珝莀明了,这才走了过去,行礼间轻唤了声:“鬼王。”
一场大战似乎磨平了所有人的棱角,她温声细语,恭敬有礼,可也疏离冷漠。
帝江抬手虚扶了她一把:“你不用有顾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珝莀这才抬起头,四目相视,她坦然一笑:“多谢鬼王惦念,我很好。”
帝江喉头滚动,在冥府练习了无数次的开场,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鱼刺哽在喉间。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也设想过她再见到自己时会是惊讶,或是生气,但这么平静而又疏离有礼,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叫他说些什么才好。
趴在他肩头的讹兽时宜的叫唤一声,帝江赶紧顺势而下:“也是她想故友了,央着我带她来看看。”
讹兽闻言又叫唤了一声,滴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啊,似乎在抗议着什么。
帝江一时有些尴尬,珝莀却低头笑了笑:“放心,我会把阿陌的思念带给公主,知道有故友牵挂着自己,公主一定非常开心。”
讹兽一听,一双眼珠子顿时亮了起来,毛茸茸的白色爪子挠了挠小脑袋,甚是满足。
珝莀面色一凛,忽然后退两步,对着帝江郑重一拜:“往昔种种届已成为过往云烟,但鬼王深恩,珝莀铭记于心。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帝江情急上前,却又在迈出半步时堪堪顿住。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此时此刻再说些什么反而成了她的负担。诚如所言,往昔种种业已过去,但发生的事情都是缘,他信缘,也会深深记住这份缘。
一礼毕,珝莀与他告别:“鬼王珍重,后会无期。”
帝江愣怔,失魂一般也道了句:“后会无期。”
珝莀再不看他,转身往城门处走,直到城门合上,从此以后,便真是城里城外,再无瓜葛。
抚徵站在城楼上一直注意着下方发生的事情,直到帝江带着阿陌消失,其后珝莀也上来了。
她无心去问她和帝江之间的事情,反而注意到她手中的锦盒,想到是敖心送来的,十成十是跟自己有关,便问:“那是什么?”
珝莀在她身旁站定,闻言扫了一眼手上的盒子,迟疑道:“是喜帖。”
抚徵怔住。
珝莀继而道:“四公主带话来,说天君赦免了龙七太子维护华胥与天族作对的罪,不过下令再不许东海与华胥往来。东海龙王为了使龙七太子对你死心,撮合了他与渤海的二公主,已择了吉日,下个月初就完婚。”
抚徵一时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撑着石墙站定,五指收紧,捏得指尖都泛白了。
等她缓了一会儿,珝莀才道:“四公主想着你们之间毕竟还有一段婚约在,虽说当年东海擅自毁了婚约,但龙七太子对你一往情深,娶渤海公主,也是迫不得已。所以四公主考虑再三,还是给你送来了喜帖,以及当年订婚时的那一粒鲛珠……”
她说了什么,抚徵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耳朵嗡嗡嗡的,时而飞进去一两个字,也不过只是在告诉她:龙七要娶妻了,但那个人不是她。
胸腔里某个地方好似被人生生挖走一块,难受得连呼吸都要窒住,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不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么?
龙七如果娶了别人,即便不爱,也会和她相敬如宾一世,没有了华胥的牵累,他前途无量。
思及此,那种痛才稍稍好了一些。
珝莀道:“东西都在这里面,你可要看一看?”
抚徵撑着站直了身子,默默拭去脸上的泪。
她转过身,伸了手过去欲要打开,可待指尖触到盒子一角时却犹豫了。少顷,她将手收回,摇了摇头:“把它收起来吧。”
珝莀不可置信:“你确定,不再看一看吗?”
抚徵却很坚定的摇头:“让它跟记忆一起封存吧。拿回去,埋在我宫殿后院的那棵流桑树下,在我有生之年,不要打开。”
“好。”
站了许久,抚徵渐渐体力不支,撑着几乎快要透支的身子缓慢下了城楼。
珝莀站在原地怔了许久,待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方垂头望着手上的那个盒子出神,半晌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白姑娘又傲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