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林,在这个时节里,桃树开始落下叶儿来,枯黄的叶子渲染了这桃林里的宁静。落叶飞花,这样的景致远没有三月桃花纷飞那样的迤逦,看着只觉得有些伤感。
我想起我在山上庵堂的时候,常常在山林野桃树上掰下桃花泪来并了莲子、银耳做成汤羹来吃,那股带着淡淡桃花味的清香激起了我味蕾上的感觉,口腔起了湿濡,我喊了停,从马车上下来走进了桃林里。
待我回来时,我的手里捧了一大捧的桃花泪,浅黄色的,透明的像是琥珀一样。桑青的裙摆里也兜了不少,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显然一路的行走她也闷坏了。
邵靖恒微微讶异,我说:“这是桃花泪,可以吃的。”
他显然有些吃惊,也许他想不到我这样的公主竟然会喜欢这种低贱的东西吧。
我对他笑,将桃花泪小心放进了一个盒子里,从里面挑了一颗最晶莹剔透的递给他:“现在桃花泪过了采摘的季节,不过它凝结成了硬块的样子也很好看,对不对?”
他笑着接过,我转身上了马车,队伍又继续行进起来。
坐在马车里,我将桃花泪一颗颗把玩起来,挑了一颗比较圆润光滑的对着太阳看。深秋季节的太阳在桃花泪中变成了橙黄色,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柑橘,煞是可爱。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我听见了外面吵闹的声音。“保护公主!”一声急促而又高昂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们的嘶吼声,兵器相接的声音,马儿嘶鸣的声音,十分的混乱。我察觉到我的马车在猛烈晃动,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情?
我探出马车,只见邵靖恒正挥剑刺向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我四下一看,四面皆是打斗的场面,乱成一片。护送我的人一个一个倒下,来人来势汹汹,招招狠戾。
“公主!”桑青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抓进了我的手臂,抓得我生疼,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我挨着她,感觉到她身下的颤抖。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视线紧紧落在正中央与那些黑衣人搏斗的邵靖恒身上,身上冒出了冷汗。
他出招果敢利落,与他温文儒雅的形象大相径庭。眼见着他占了上风,我悬起的心稍稍放松,下一刻,一把利剑直冲我面门而来。我不知道窜上马车的人是从何而来,但他眼里的杀意让我心寒绝望。
突然马儿腾起了前蹄长声嘶鸣,紧接着疯狂得往前奔跑,马车上的人因此没有站稳,被甩下了马车,一切发生的那么快,快得我分不清楚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我在马车上颠得七荤八素,只能紧紧抓住车楞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
桃林在迅速往后退,连成一片模糊的视野。我在马车里挣扎着要爬起来到前面去止住受惊了的马儿,因为我的车夫已经被黑衣人一剑穿胸,而桑青在马儿突然奔起时撞到了头,晕了过去,此刻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屏住气攀上了马儿,学着男人们驯马那样拉缰绳,嘴里使劲喊“吁~”,可这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的方法究竟是对是错,前面依然是无边无际的桃林,现在的我只能认命得紧紧趴在马背上,等着人追来救我。我将缰绳缠在了自己手腕上,紧紧闭上了眼睛,努力不让自己被甩下来。
风割耳朵划脸面,鼻子里没有桃林的香气,尽是马身上的马骚味儿,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没完没了的颠簸,我的胃里翻腾得厉害。
力气总有耗尽时,我不知道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多久,在我稍一松懈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我的半个身子拖在地上,向后一瞟眼,又惊出一身冷汗,若不是早前将缰绳缠绕在手,此刻也许我已经被车轮碾过……
我再没有力气攀上马去,也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木然看着天上白云,我想天上神仙怎么不来救我呢?好歹我也是从小念着经文长大的呀,枉我日日供香,难道是打瞌睡去了……
我任双脚在地上拖行,鞋子早已丢失在某个地方……
迷糊间,我看到有抹红影靠近,像是天际垂下的云彩,云彩上有一个碧青的影子……
“公主?公主?”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当我睁开眼时,眼前是邵靖恒满含忧虑的双眼,他见我醒来,眉梢上都挂着喜气。
“疼……”我只想这样对他说,不知为什么。以前我爬树跌倒时,醒来第一句话总是如此,而师太总是板着脸说:“忍。”即便我再委屈的眼神也没有融化师太的心。
现在我反而要感谢师太当年的冷情,她只是要磨砺我,让我将来能忍住一切的苦痛。也许她早知道我的出身不一般,故而她对我与对其她的女弟子不同。
可是眼前的男子,他的脸上显出了心疼,他说:“请公主降罪,靖恒没有保护好公主。”从来没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的心变得奇怪起来。
我摇摇头,这一摇直接将我忍了许久的呕吐感给摇了出来,我“哇”一下,吐出许多污秽在他挂了彩的衣服上。
我带着抱歉的眼神看着他,他却只是拾了残破的衣袖给我擦拭嘴角。我闻到他的衣袖上有淡淡的青草味道,还有血和汗的味道,可我并没有觉得难闻,反而使劲吸了两口。
“你不是后来又救了我么?”我瞄着他碧青的衣服,破破烂烂,他的头发凌乱,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但还渗着血。枣红马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俩,忽然甩甩头,原来是只虫子叮在了它的鼻子上。
我忽然“扑哧”笑开,活着真好,身边的一切都是生动的。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慢悠悠流动的云朵,身上像拆了骨头一样的疼,但却觉得轻松起来。
“邵靖恒,我们这算不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他背着光,我眯眼看他,他的身后拢着光,像佛像图上画着的金光圈圈。
他也笑:“是。”
片刻过后我问:“死了很多人吗?”
他垂下了眼眸:“是,死伤过半。”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我听见他肯定的回答,心情沉重。喜嫁喜嫁,这本是一件喜事,却染了血色,我未成为帝后,却迎来当头一棒。
心头有火在燃烧,身下的草被我揪了起来,“邵靖恒,你说是谁呢?”
他懂我的意思,想了下道:“是西帧,也可能是他。”
“他?”我回味着,“他”指的是窦耀光窦太尉吧。
“西帧不愿意看到南北结盟,假如公主在南朝境内发生意外,南北不但结不成亲家,反成仇家。”他说。
“我与皇帝成亲后,窦太尉必须归政,他希望我死,这样,他就能依然把持朝政,对吗?”我说了另一个可能。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死心,铤而走险要保住自己的权位,这样给我下马威,将来我定叫他好看!
“有没有留下活口?”
邵靖恒摇头,面色凝重,“他们一被抓到就集体自杀,显然是受了他们的命令。”他不说完我也明白了,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事情未完成他们只能以死谢罪,这便是作为一个杀手的宿命。杀手,查不到其身份,这才是让人头疼的。
我的矛头失了对象,这让我有些沮丧。
我撑住手坐了起来,远一些的草地上一排黑压压的,另一边是死气沉沉的红。装着我嫁妆的箱子散了开来,上面凝结着干涸的血锈色。
“将我们的人埋了,再把我的嫁妆卸下一车来,那些人”,我指着横躺在地上的黑衣人道:“搬上车子。”
邵靖恒奇怪得看了我一眼:“公主?”
“不管是西帧还是窦耀光,我都要他们看看,到底是我上官容泞的命硬还是他们的命硬!”我一字一句说着,掷地有声。
残阳如血,我觉得我血管里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邵靖恒为防再出意外,跟州县要了大量人马来护送我。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南。
所过街镇越来越繁盛,百姓们也许知道我是来和亲的公主,纷纷夹道欢迎。但他们看见我后面的马车上躺着的一具具尸体后,有些惊惧与疑惑?这个公主的嫁妆为何是尸体,难道这是个嗜血的公主?
我听见了百姓们的议论,但邵靖恒理解了我的用意。
他放出的解释是:公主道上遇袭,有人要做破坏南北和平的事,公主大义,以此来威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于是百姓们义愤填膺,纷纷谴责,我想那个幕后人心里肯定又恨又悔吧……
此后一路都很平顺,我们离都城越来越近。不知为何我的心雀跃不起来,有时我望着骑在枣红马上的邵靖恒会长久得发呆,我说过,一旦我成为帝妻,我将与他不再是朋友……
走走停停,从北雁到南朝都城我们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到达都城时,地上枯草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盐粒子一样的霜。
我们在都城外的通州驻留,等待皇上从都城的大门里出来迎我进去。
这一夜,我将泡好了的桃花泪挑拣干净,并着银耳、莲子做了一大锅的羹汤送给每一个护送我来的人。
我亲自端了一碗桃花羹送给邵靖恒,我说:“感谢靖恒大人对容泞的一路照拂。”
他接过碗碟,对着我笑,说:“公主客气了,这是靖恒的职责。羹汤美味,希望公主跟皇上能像这碗桃花羹一样粘粘稠稠,甜甜蜜蜜。”
我只是对着他笑,看着他慢慢将我的桃花羹一勺一勺喝尽,我没有告诉他,桃花羹是我特意做给他的羹汤。这一路成了我少女时期做着的一个微微泛着桃花瓣色的梦,桃花梦里桃花泪,明日我就要进城,今晚是我梦醒的时候了……
我美美得泡了一个澡,头发还湿着却有冰冻结上。
都城里有老太监来报说明日将只有大婚而没有封后大典,他特来提前告知。
我知道都城里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然他们不会临时改主意。在我的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进城,一条是回去。
可是我想我是没有回头路了,出嫁那天,几乎整个北雁京都的人都看着我走出那扇城门,我若回去,北雁将颜面扫地。
可是我若进城,我不会是帝后,而是一个帝妃,这也伤了北雁的面子。但至今日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情,我想我的大哥是知道的,而他是默认了的。我猜这与他那了不起的羽贵妃大有关系,与那窦家大有关系。
我问邵靖恒:“为什么?”
他面有难色,但还是如实说了:“窦太尉上表发动百官罢朝,说公主年纪尚小,难当国母,可先为帝妃,等公主性情稳定再行封后。”
我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拳头。窦耀光这是在报复我北雁只将李萱羽做了贵妃,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将黑衣人的尸体做了嫁妆,给了他说我性情未定的借口。
邵靖恒接着说:“窦太尉此举是他为自己争取到缓慢放权的一个机会。公主为妃,也就是说皇上并未立后,还未真正成家,他大可不必完全归政。”
我冷笑,老狐狸千方百计不愿回他的狐狸洞里面去颐养天年,那我就非要剥了他的狐狸皮让他后悔惹了我。
邵靖恒见我怒气横生,说:“公主,是进是退但在公主一念之间。”
我斜睨他:“好,我明天会穿上大红嫁衣等着你们的皇帝来接我!”
他依然笑:“公主,靖恒说过,公主可相信靖恒。公主与靖恒曾同过生死,以后,您觉得失望时,可想想那个时候。”
我笑开了:“虽然帝妻与臣子不得有交情,但古有桃园结义,我今晚给你桃花羹,靖恒大人就将我看成桃林里的妹妹,可好?”
他微笑:“公主好主意。”
天微明,我坐于铜镜前。邵靖恒在民间找了一个老妈妈给我梳发。她说话极慢,说话腔调带着浓浓的吴语口音,拖着长长的调调:“一梳梳到底,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我打了个哈欠,透过铜镜看着老妈妈的脸,她脸上有着岁月流过的痕迹,但看得出她过得很幸福,因为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笑是来自心底。
“老妈妈,您过得很幸福,是吗?”我问。
她笑得更开了:“老奴的相公是个粗人,可自我嫁给他后,他待我极好极好。后来老奴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个‘好’字,再后来,老奴的儿女们也成家了,他们各自也生了一儿一女,成了两个‘好’。儿女子孙都对老奴孝顺,街坊邻里都说老奴有福气。这有出嫁女的时候,就叫老奴去梳头,让出嫁女都沾沾这福气。其实老奴不懂什么是幸福,只觉得亲人在身边,每天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就是老奴觉得最开心的事情。”
我点点头,平凡人的幸福就是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这于宫廷里的人却是难能可贵的。邵靖恒请了民间最有福气的人来为我梳发,祝福我,这是他送我的礼物,用心良苦,我铭刻于心。
把把青丝绕过她厚实的手掌,在我的头顶盘绕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老妈妈还为我点了妆,她说:“公主,您可真漂亮,您是老奴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
我对她微笑感谢她今日的祝福,老妈妈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紧张,她说:“公主,您的发厚,脸周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
每一个女子在她成亲那天都是最美的时候,再美的花需要养花人的呵护,我祈祷老妈妈的福气真的带给了我……
我在万众瞩目中等来了迎我的人。透过眼前晃动的垂珠,我看见了将要与我共度一生的男子。
他年轻的脸富有朝气,又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着之气。他如书上描述的美男子那样,我只想到两个字来形容:面容俊逸、身姿勃发。金红色的喜服衬着他的脸有些红光。
“公主。”他唤我,向我伸过手来。声音干净,有如天地初开时的那一股清爽之气。
我将手放到他的手上,他握住了我,将我带上了他的撵车。我的手冰冷,他的手宽大,手掌温热而又干燥,我贪恋那份温暖,忍不住动了动,将手全钻在他的手掌里。
他微微讶异转头看着我,我冲他笑,他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不动声色得将我的手全部圈在他掌内,我的心里有点甜,此刻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紧张了,只是我觉得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眼角余光看见人群中的邵靖恒,他正笑看着我们,脸上带着诚挚的祝福,我对他轻轻点头,让他放心。
十里长街,人们的头颅随着撵车的经过而微微转动。我时刻保持着优雅的礼仪,向他(她)们微笑。我觉得我的脸笑得有些僵硬了,但看我身边的人,他从容自如,帝王之气尽现。
我有些沮丧,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也许窦太尉说的没错,我还没有练成帝后应有的气质,不过是一个奶娃娃。”
李宣易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微微侧头对我说:“看,我的子民在祝福我们。”
我看着街道两边的人,她们对我投来惊羡的目光,我听见人群里有人说:“哇,我们的娘娘真漂亮!”
我释然,放松了自己,回以自然而又真诚的微笑。
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我身边的男子将是我携手到老的夫君,我要与他共度风雨,同进同退,为他生儿育女。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我扎根的地方,以后这里将是我开枝散叶的地方,我将以我的力量来保护这个国度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