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我走在一处僻静的山路上。在月亮未圆之前我便等待着科学告诉我的烦燥与焦急，月亮圆了，我的心里仍然很平静，假如烦燥我便自己放自己的血，我有一把刀子削苹果的，我的刀子很平静地和我一起走了。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像一只苹果。月亮离我很远，它一定知道我想放血，它说它害怕于是就不让人们烦燥。

　　这个夜晚像荒山一样安详。

　　我是想去看看荒山的，我爱在夜晚出走,夜晚比白天平淡而真实，喧嚣与尘土也累了，在各种角落里休息，不要去看那些窗帘，它们遮掩的一切其实是不必遮掩的，为了生计为了名利为了坑害别人为了造福别人，人们都累了，窗帘后面的梦也是大同小异的，多数是同床异梦。

　　夜晚那么好，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为了少付几毛钱的电费，星星和月亮永远不解地看着人间，还有流云。小虫，猫头鹰从此便在晚上睁大着眼睛，孩子们爱在夜里哭，他们想和星星玩，但他们不得不和大人一样躺着，他们的愤怒几乎无人知晓，夜晚便这样沉寂着、埋伏着、含蓄着，有时也刮风下雨，敲打着窗棂，把窗帘布像孩子的尿片一样卷起，人们关紧门窗，隔绝便是胜利，雪花长夜静无声。

　　我走进深山，这夜就蛰伏在崖壁上，拥挤在山道上，挂在树叶上，石头上湿漉漉的那便是夜。

　　我大口地呼吸着，我看见我的肺叶因为抽烟而残留的黑斑正在消褪，肺叶像我女儿的手风琴一样鲜嫩，在这时候抽烟是最保险的，我点上火，我的火把在我的唇间闪闪烁烁。

　　我变成了一团火，我正在烧掉自己，在未化成骨灰之前我只顾亮着，我知道我不是鬼火，我看见草叶上的露珠我捧起露珠便捧起了夜，地上的荒野中有很多小星星，小星星是夜的天使，我闪亮的时候她也闪亮，我没有见过那么纯净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我想邀她同行她却走了，她只愿滞留在草根旁，她不愿这山里更荒凉，她希望这小草能生出另外几根小草来，她说春天快到了，我们不能永远荒凉。

　　难道只有一个月亮吗？山里的月亮更圆更亮，我走月亮也走，这样都好距离是永恒的却又互相跟随着，你也遗憾我也遗憾，遗憾是一座小桥，距离是一根情丝，月亮你不要悲伤应该让我悲伤，谁叫我不睡觉来到这荒野的呢？我是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一次月亮，在另一个世界里没有月亮，撕下窗帘作我的裹尸布，花花绿绿的虹。

　　我不要花花绿绿我要月亮，我看见月亮便想走路便想走进深山。

　　夜请告诉我这山为什么那么荒凉？那些树和竹呢？那些杜鹃和迎春呢？那些翅膀上驮着云和风的小鸟呢？

　　月色凄凉地洒在一片山坡上，那些树根像骷髅一样睁大着不再有生气的眼睛，在绿色被砍伐之后青山便成了坟墓，那些掘墓人正在自.己的木楼里睡觉，斧子就靠在门口的墙根上，它们明天还要去砍伐。

　　它们明天还要去砍伐！

　　月亮就这样变得忧郁而苍白，她的轨道属于夜晚她不能闭上眼睛，有过往的浮云那不是窗帘，天上没有房子大家都看得见。

　　我走在山路上。

　　我听见了沙漠的躁动。既然人们不重视绿色，哺育者与砍伐者都头顶着人的太阳，而且据说还有砍伐者将绿色连同哺育者一起砍伐掉的。无数个沙包在暂时的沉睡和退却之后先扬起一片沙尘，捷报传来之后这黄色的大军便开始逼近乡村和城市以及山野，趁人们还在梦里。

　　骆驼呢？有几只在动物园里，骆驼的威风早已自己从驼蜂上跌落了，它们没有沙漠它们不再想到有沙漠它们已认不得沙漠。

　　假如我们的黄金是富裕的，就该赶紧从非洲进口骆驼，有一天它们会取代“皇冠”和“桑塔那”吗？

　　我们将要骑在骆驼上，我们将要向沙漠挑战，我们比堂吉诃德更加威武雄壮，我们去开辟另一条丝绸之路，只要伊朗和伊拉克不打仗，我们便去德黑兰开丝绸商行，我们发财我们是文明古国文明今国我们的孩子看不见绿色我们有了新的漫长的沙漠中的丝绸之路了！

　　月亮还是圆的，我走在山路上，我从荒山深处拾取一棵砍断的小树拾取一个梦我把它们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我的女儿。

　　我的心里焦躁不安，真的这月圆之夜，我要寻找那些砍伐者，用我的削苹果刀对着他们的斧子。

　　1987年3月杭州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