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天的印象

　　我从小记得的春天是芦苇和桃花，芦苇葆青的时候桃花便开了，桃花谢得真快花瓣儿在水上漂着，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站在小河边雨水落湿了衣衫，春天和孩子一样爱哭，桃花和孩子一样爱笑，可是花朵为什么谢得那么快，我问妈妈妈妈说明年又会开的，再说花谢了会结出桃子。我从小不爱吃桃子要是没有桃子花朵一直开着多好！于是我便去找芦苇，看着它长出长长的叶子，到五月端阳芦叶包粽子，锅里的粽子第一只要扔到河里，说是给屈原吃的，母亲知道屈原是诗人，诗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我吃了那么多母亲包的粽子我学会了写诗做了诗人，母亲怕我跳河便劝我不再写诗。后来我才明白诗人有很多屈原只有一个，后来的诗人沾了屈原的光也让屈原为难，吃饱了粽子大。

　　春天的矽豪

　　大家都去划龙船唱春天的颂歌，屈原流泪春天也流泪。

　　我的诗还没有写完我不去投江。

　　其实我是应该去投江的，我生长在长江边上，是长江的入海口，长江给了我一个机会这里是长江之尾，我一跳江很快便会卷到海里，海里有帆海底下有石花，长江边上的春天是芦苇的世界，青青的站在江边上风吹过芦苹也会掀起波涛，长江是浊浪芦苇是碧波，我要是吹着芦哨跳江该有多美，我一边吹一边跳我终于想不到要跳，我错过了机会。长江说你走吧，我在春天里告别故乡，母亲衰老了，我长大了，烟雨濛濛的我告别小河小河里年年都有落花。我回头看见母亲的白发和青青的芦叶雨中小路曲曲弯弯油菜花没有太阳也很辉煌。

　　从南方走向北方春天并不一样，北方太冷，三月的尾声还结着冰凌，四月的开头还抱着残雪，风砂总想蒙住你的眼睛，春光像蝴蝶花一样短促，没有蝴蝶便造出了蝴蝶花，孩子不知道蝴蝶，春天不在原野在报纸上春阴一刻值千金是农民的诗，城市里没有芦苇桃花不落也不结果。

　　我想回到长江我给长江写信，长江说你的户口已经迁走了。你没有居民身份证。

　　一根芦苇找不到江滩，没有叶子我开始秃顶，春夫生长杨柳不生长头发。

　　我不仅在春天播种冬天里也播种，我伏在灯下耕耘于稿笺之间，我有时说废话有时说假话有时说真话，一个人一辈子不断地在学说话，等到学会说真话的时候青春已经过去太阳正在偏西，收获是遥远的，早晨像黄昏一样迷惘，黄昏不会像早晨一样新鲜。远远地想起一棵苦楝树金黄色的苦果晃动在朝霞里晚霞里。

　　还要耕耘，但我将不问收获，倘若我命里注定要收获苦果我便是一棵苦楝树，从我的每一格稿纸里都结出一粒金色的苦果来，我送给女儿送给读者，那是我的心，我不再盼望春天冬天也晃动在朝霞里晚霞里。

　　并不是我的苦果让你苦。

　　我想到我是苦楝树我便欣慰，我的字一笔一划连结起来便是黑色的根须，不知道这根须有多长它在我心里也在长江边上，穿过了泥土在被遗忘的历史的碎片间打一个问号，绕过那些森严的高楼深院从樵夫的柴门下带走温暖从刈草的村姑的镰刀下汲取绿色，我远离了太阳地底下有煤黑色的火渴了有尚未被挖掘的矿泉水饿了有不被人采摘的野草莓。

　　我知道我还是在寻找长江。

　　因为不再有母亲的支撑我的旧房子快铜下了。一连两个春天我都从家门口经过，我不敢踏上那一艘双体客轮我胆怯我看见旧房子就会想起告别的那个春天，母亲在雨雾中挥动干瘦的手，杨柳青青，落红纷纷。

　　旧房子的门关上了，永久地关上了。春天到了有什么用？旧房子的门关上了。

　　我的根须悄悄地在旧房子的门后，沟边冒出来，冒出来一棵苦楝树，在母亲的苦棟树旁边是儿子的苦楝树。

　　我的苦果。

　　你的苦果。

　　我们自己的苦果晃动在朝霞里晚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