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季清灵侧头回望那漆黑夜空,并无朗月当空,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平原之乱确实有劳元公子费心,可家父决计不可能同流合污,恐怕会让元公子失望了。”
“季老崇竹向来刚正不阿,都城人人皆知,元某可不会行卑劣之事,季小姐大可放心便是。”
元川指尖握酒盏,倾身向前行礼道:
“不知季小姐能否赏脸饮一杯?”
季清灵举酒盏轻碰掩面浅饮小口,元川面露笑意一饮而尽叹道:“好酒。”
两人并未久留,待元川离府,季清灵回园林,沐浴更衣静坐梳妆台,婢女手持木梳立在一旁。
“退下吧。”
“是。”
心中才放下平原之忧,却因元川此时来访让愁绪染上眉头,深夜烛火方才熄。
天气大寒,祖母身体抱恙季清灵一直在身旁伺候。
每日里夜深祖母歇息季清灵才回房,这般休养大半月方才痊愈。
除夕临近之日大雪悄然下了一夜,次日出园子,便又是白茫茫一片。
“这年头算是熬到头了。”
“我原是想把聪儿过继,省的我那弟弟香火断绝,可我那偏心母亲硬是护着她那孙女。”
“听闻那季老人家近些时日不太好,赶明个我们去探望探望?”
其间细碎讨论不止,季清灵犹豫地推门而入,那其中做着各家太太们,那大红衣袍最是显眼的便是季姑妈。
季清灵侧身行礼应道:“今个有事耽误,所以来晚了,姑妈莫见怪。”
“好些时日不见,清灵长的越发水灵了啊。”
“是啊,季家嫡女样貌出色,文采亦是不输男儿,听闻现如今都城盛传的字画价钱可不低。”
众人一团和气,季清灵浅笑不语,亦不戳破姑妈的心思。
饮茶吃点心,直至午后各家夫人散去,姑妈携同季清灵在园中赏景消食,各家婢女仆人候在身后。
“清灵近些日子照顾祖母也是受苦了。”姑妈手搭在季清灵手背苦口婆心道。
季清灵施以一笑道:“照顾祖母乃晚辈职责,算不得什么累,倒是哥哥们为考功名更为辛苦。”
“说的也是。”季姑妈面色微异,显然已经是不悦,可也只是扯开话题。
两人话不投机,并未久聊,一路送人出府,季清灵看了看这风雪,掌心轻触这清凉白雪。
门前台阶积雪堆积的整齐干净,街道旁行人匆匆离去,唯有裹着棉袄的孩童手里拎着香,偷偷放着炮竹惊扰这宁静。
忽闻一阵马蹄声哒哒地自远处迎来,那马背上系着披风的男子,手里抱着什么,停在面前唤道:“我这正有好东西要赠与季小姐。”
元川那一身淡白衣袍花纹细致,眼眉间太过凌厉,书生气不足,倒是增添几分狡猾。
季清灵立于台阶之上却不曾动,便见元川将手臂移开,露出那廋小猫儿,毛发极亮,看起来倒是乖巧可爱的性子。
“你可喜欢?”元川掌心轻抚这小家伙脑袋举止季清灵面前。
“喜欢或不喜欢,这重要么?”季清灵轻摊手摸了摸小家伙软软的耳垂,这小家伙机灵蹭了蹭掌心,才发觉它暖和的很。
元川故作叹息道:“季小姐若是喜欢那便望着,若是不喜欢恐怕这小家伙就过不了冬。”
论天下何人能将胁迫之语说的如此坦荡自然,恐怕也就面前此人了。
“它长的这般小,你怎忍心将它从它母亲身旁抢走?”季清灵移开话题询问。
“原是在平原之乱侥幸捡来的,想来是个可怜之物,可别总把我当成穷凶极恶之徒。”
小家伙自个攀至季清灵掌心缩成一团,惊的季清灵忙不敢动,生怕它甩下去。
没成想它倒是不怕,稳稳当当的窝在季清灵怀里。
季清灵心生怜爱指腹轻顺它毛发,顾及一旁还有人在,忙收敛神情问:“你自西园一路骑马就是为送它来这?”
元川立于一旁应着:“当然,冒着大雪受寒风,就是为见季小姐一面。”
“那已经见了面,元公子为何还不归去呢?”
“都城盛传季小姐善解人意,元某如今连一杯热茶都未曾喝,就被下逐客令,这可不合待客之礼。”
季清灵掌心轻按小家伙脑袋,见元川面上被寒风冻的发红,心软侧身道:“一杯热茶倒是可以,只是元公子可莫再让人传些旁的言论就好。”
“那是自然。”
两人一同入府,入侧园,婢女备茶,元川捧茶浅饮,季清灵手里捧着小家伙,只觉得掌心越发暖和。
“它可曾取名?”
元川摇头应道:“我原是以为它活不下去,没成想竟随我挨到都城,季小姐想替它取名?”
“总是需要个名,我看它毛发白亮又是这般冬日里出生,便唤它雪儿。”
“雪儿?”元川放下手中茶盏说:“雪儿倒也合适,我原先看它是缩成一团以为是雪,细看才发觉它是活物。”
茶水饮尽,季清灵见元川仍旧没有要离去之意,便只得开口道:“你这是要喝几杯茶?”
元川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看向这方应着:“美人茶,自然是千杯都不够。”
“先是美人香再是美人茶,元公子这话还是说与都城贵女们听为好。”
“季小姐不喜欢?”
季清灵难得没有避讳微微点头道:“虽不知元公子为何与小女子青睐有加,可有些话还是要早些说清楚为好,毕竟平原之乱还是有劳元公子费心。”
元川面色很是平常,丝毫没有被拒的恼怒,只是沉思片刻道:“季小姐总是能让元某刮目相看。”
“此话言之甚过,小女子乃寻常闺阁女子谈何刮目相看?”
“季小姐对平原之乱有先见之明,设粥棚赠粮在都城也是人人称赞,更别提如今季小姐的墨宝更是一字千金,如此得才兼备之女,元某怎能轻易忘?”
这番话倒是远远超出季清灵的设想,本以为元川至多不过是逗弄之意,可如此却演变如此直白的赞赏,实在是意外。
面前茶盏微微冒着热雾,季清灵移开目光叹道:“有愧于元公子青睐,小女子失陪了。”
“季小姐你心中可是已有心仪之人了?”元川起身立于一旁询问。
季清灵迟疑看向他,难得一见神情严肃,视线移向那飘落的白雪摇头道:“未曾有过。”
元川径直向前问:“难道是觉得元某官阶不够?”
“自然不是。”
“那是为何?”
季清灵移开视线说:“官家子女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公子你可知?”
“季府情况元某也略知一二,听闻季家祖母想为季小姐招夫入赘,元某父母双亡,甘愿入赘如此可好?”
“你……身为朝堂命官,这话可不能乱讲。”
这话真真让季清灵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本意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元川轻笑道:“朝堂命官又不是终身不娶,季小姐莫不是方才那些话都是为试探?”
风呼呼的晃动着珠帘,季清灵避开目光侧头沉声道:“今日之话,权当两人戏言,元公子还是早些回府吧。”
那方人未曾再出声紧追不舍,而是虽仆人离府。
亭内一角摆放的炭盆喀次地响,季清灵掌心轻抚那软趴趴的小脑袋,不禁叹了声低声念着:
“这要怎么让他知难而退呢?”
冬日在漫天的白雪悄然离去,春日里雪水融化,上元节当日季清灵虽秦家姐妹一并出玩。
那杂技令人眼花缭乱,火龙四处乱窜,夺得众人惊叹。
待看的累了,一行人进雅间休息,敞开的窗外正好眺望都城盛景,秦罗手里拎着糖人道:“清灵,你听说苏哥哥回都城了吗?”
“苏运卿?”季清灵手里抱着雪儿,思量片刻后回答。
“是啊,我无意听说。”
“你唤苏哥哥的这么亲昵,不怕宋公子吃醋?”
秦罗吐舌小声道:“宋磊那家伙小气的很,现在还气着呢。”
季清灵笑了笑,低头抿了抿茶水,一旁的几家女眷正玩着词令,各家吟诗接不上便要罚喝茶。
年龄最小的刘盈儿接连喝了几盏,耍赖躲起来,惹的不少人笑。
“你跟那元公子看的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至少这段时日没听闻过什么流言。”
“就是没有听到流言才可怕,你都不知道都城多少人等着你俩坏消息。”
季清灵将茶盏放下,雪儿懒懒的趴着,也不知是听话还是在睡,指腹轻触软软毛发应道:“随她们胡乱猜,反正是管不住的。”
“可我觉得苏运卿说不定会信了这流言哎。”
“他年长我们数岁,家中应有妻室,这流言与他有何关系?”
秦罗短叹一声说:“清灵啊,世上能有几个想季伯父那般长情,苏运卿他身为独子,一直留着正妻的位置,我看他是盯上你了。”
季清灵神情并无变化道:“盯上便盯上吧,左右我现如今只想好好过清闲日子,他人的事没空搭理。”
“外面的人成天都觉得你要成状元夫人,我看你是要成为清心寡欲的道姑啊。”
“嗯,这想法倒是不错。”季清灵按了按雪儿的脑袋应着。
“那你们季家那群豺狼虎豹定是巴不得吞掉你。”秦罗将糖人交与婢女,伸手抱走雪儿打趣道:“这小家伙倒是胖了不少,抱着是个暖手的好物件。”
“清灵我记得你从前可没养过这些,怎么突然间养猫了。”
雪儿低垂脑袋懒散从秦罗手臂跳了下来,缓慢的攀至季清灵掌心,动作快的让人瞠目结舌。
秦罗哼了声端起茶水饮了小口道:“这小家伙倒是溜的挺快。”
“是啊,看着不爱动的,一跳一跃寻常仆人都抓不住它。”季清灵嘴角上扬的说。
“这小家伙从哪得来的,等有空我让宋磊也给我抓几只来养着玩。”
“它是一友人送来,具体我也不知,只知它是被遗弃。”季清灵迟疑的应。
“那还真是可怜了。”秦罗吃着糕点说:“不过听说猫最是喜欢抓人,我还是更喜欢养狗,最好大些看似威武。”
季清灵指腹轻触雪儿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说:“咬人我倒没被咬,不过也许是它性子温和,你要养的狗莫不是狼犬?”
“挺好的啊,一放出来估摸着没人敢惹。”
一旁的朱家嫡女笑了笑道:“那往后姐妹们可不能去你那玩,否则要是被咬一口,那可不得疼上大半月。”
仓皇躲至这方的刘盈儿,迷茫地询问:“什么都被咬一口?”
秦罗伸手捏住刘盈儿侧脸笑道:“盈儿妹妹这小胳膊估摸被咬一口,可不止疼上半个月咯。”
其间众人嬉笑不停,只是可怜被吓得红着眼的刘盈儿。
待夜深各人乘轿回府,季清灵入轿未曾想在府前遇上一书生装扮的男子。
那候在一旁的老管家上前道:“小姐,这公子说是有事见你,从黄昏之时一直候至现在。”
“这般天寒地冻的怎么不让公子进府?”
“这公子执意不肯入内。”
那书生走向这方,眼眸欣喜之意不断道:“清灵妹妹,数年未见你可安好?”
季清灵迟疑的出声唤:“苏运卿?”
“哎,当时你还唤我苏哥哥,当年一别,没有想你母亲已然病逝。”
“这已是多年之前的事,苏公子你不必介怀。”
那方街道外热闹依稀可闻,季清灵看了看他那衣袍还沾落雪水便道:“苏公子候在此处等我,所为何事?”
“我,想见你一面。”苏运卿很是腼腆立于一旁,颇有些紧张道:“听闻你祖母抱恙,我特带来百年人参。”
“这实在有劳苏公子费财,家父有严令,清灵恐不能受,只能心领了。”
苏运卿迟疑的笑了笑,挠头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我想着见你一面,还是要备些好礼才是。”
“这夜已深,苏公子还是早些回府,该日再好好会谈吧。”
“好,确实这般夜里太过晚了。”
季清灵派仆人送他回府,一旁的老管家面容慈祥叹道:“这苏公子对小姐还是如从前一般贴心照料。”
“老管家。”
“哎。”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季清灵自那热闹巷口目光移回,低声嘱咐道。
老管家提着灯笼应道:“其实老爷对当年夫人的去世十分悲痛悔恨,小姐该看开些才是。”
季清灵身形微顿,侧身看向这灯火通明的季府,面容自平静到麻木低声应着:“我知道。”
清灵啊,你莫怪你父亲。
这是母亲临终唯一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