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世复杂, 一般人恐怕要绕上两圈不说实话,但苏长青泰然自若,毫不掩饰, “不过是去拜访我母亲。”
“谁是你母亲?”她明知故问。
“邕宁郡主。”
“呀,没想到你是皇亲国戚, 城中贵子呢,看来我从前称你作苏公子,是恰到好处, 只是……你可有承袭爵位?总不至于哪一家的公侯伯爵不在京里供职,反倒跑去乡野之中舞刀弄枪吧?”她两眼弯弯,是笑, 但嘴角紧绷,故作轻松。
但任她如何讥讽,苏长青仍是平常模样,不伪作,也不气恼,“苏某乃一介山野武夫,并无爵位。柳姑娘,京中旧事多,你若想听,他日我请在荣安伯爵府请一位老嬷嬷专程说与你听。”
“什么时候?明日如何?”
“那就明日午后,荣安伯爵府。”
“没意思。”分明事事都满足她,然而柳黛心中却全是挫败,她只觉得方才招招都打在棉花上,一点没着力,全做无用功,于是拉下脸来生苏长青的气,“你这人就是顶顶的没意思,不如杀了了事。”
她开口闭口要打要杀,苏长青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依然低声问:“柳姑娘轻功卓绝,方才要不是姑娘故意出声,苏某恐怕走回闻人府仍未察觉。”
捧她?当她是三岁小孩,几句话就能哄好么?
她眼珠一转,扬起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蛋,“可不是么?我的脚下功夫哪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能比的?所以我说要杀你就一定杀你,可不是玩笑话。”
苏长青正正经经拱手行礼,肃然道:“苏某谢柳姑娘不杀之恩,只不过方才在荣安伯爵府,姑娘该听的都听了,想必今晚可鸣金收兵,大胜而归。更深露重,苏某不耽误柳姑娘回府,就此拜别。”
他绕过她,作势要走。
面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
弯月之下,只有他自己个儿清楚,他一定会被留下,他对她尚有用处,她既然走这一趟,便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苏长青!”
果然,他不过走出五步远,便听见身后天籁传来,仿佛一只鱼钩,紧紧勾住他衣角,让他再也迈不动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拢眉不解,“姑娘有何事?”
柳黛双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看了看天边望北楼,又看一看脚下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囫囵说着:“我没地方去。”
她的话太过含糊,苏长青没能听清,他往回走上两步,与柳黛之间只剩下两块青石板砖的距离,“柳姑娘方才说什么?”
柳黛一抬头,便撞上他清澈而明亮的眼,仿佛一泓清泉,清清净净,毫无杂质,让人不敢停留,唯恐映出自身的狼狈与脏污。
“你好高啊…………”柳黛忍不住低头呢喃。
苏长青笑了。
温柔的声线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柳黛耳边。
“我比你大几岁,自然比你略高一些,等过几年你自然还要长个儿的。”
“才不会,我娘也就这么高……我长不了……”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能再长长,你与彤儿一般高,很好。”
他提起郑彤,柳黛心底里那一股子缠绵羞涩的情绪被打断,适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这便又歪着脑袋撒娇,“我……没地方落脚,天黑了,四下无人,我害怕得很……”
这话倘若换个人来听,譬如月尘舟,再譬如闻人羽,定然要惊得眼珠子滚出眶去,然而眼前是苏长青,他虽不信她天黑害怕的说辞,但亦认为一个小姑娘深夜游荡在街口很是不妥,因而劝说道:“无妨,我之前便许诺过要送你回柳府,君子一诺千金,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侧身一让,这就打算领着柳黛去城东柳家。
可惜柳黛垂着脑袋不肯挪步子。
“我不回去。”
“……”苏长青头疼得厉害,从前在邕宁郡主面前哄他二弟,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柳黛咬着下唇,一脸为难,“我爹早就对外称柳家柳姑娘暴毙而亡,就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再找上门去,岂不是自讨没趣,弄不好还会被当成骗子打出来,且我夫家也回不得,赵凤洲此人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他如今是里子面子都没了,若是见了我,恐怕要将我□□丝在大同府城楼上。”
越说越是身世凄凉,命若飘萍,唯有一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要不是早就在九华山后山露过馅儿,她还真想给苏长青表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铁定让他终生难忘。
“苏公子……苏大哥……若不是流浪在外,无处可去,我是绝不会来麻烦你的……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她声音叫嗲,连自己听了都头皮发麻犯恶心。
“柳姑娘!”他难得变了脸色,急急打断她唱腔似的哭声,“我如今借住在闻人府上,你若不嫌弃,我便请闻人兄弟安排一间屋,让你暂住,至于今后如何,只要姑娘开口,苏某一定尽心去办,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黛已然收住哭腔,眉开眼笑。
苏长青道:“只不过今后还请姑娘有话直说,省去其中……许多眼泪,便利旁人,也轻松自己。”
“噢。”柳黛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已然窜起两簇小火苗,她走过苏长青身边,冷冷丢下一句,“确实不该让你活着。”便自顾自往闻人府走,再不理会他。
苏长青快步跟上,亦步亦趋仿佛是她新收的小徒儿。
乖得很。
闻人府坐落在城西,四进的院子,在京城里远远谈不上奢华,算是中规中矩。
苏长青敲了敲西面小门,门房惊了美梦,睡眼惺忪地开门,弓着腰点头,称呼一句“苏公子”。苏长青正要回头去找柳黛,却发觉身后已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墙头伸出来的柳条儿跟随夜风荡漾。
他无奈摇头,跨过门槛往闻人羽的住处榕园走去。
夜深寂寥,榕园灯火依旧,闻人羽在书房习字,听他爹的教训,好好待在家中修身养性,少惹是非。
苏长青推门进屋。
“回来了?”闻人羽如同老夫老妻相处一般,眼睛也不抬一下,仍旧低着头,执笔悬腕,写他的“醉里挑灯看剑”,立志要做辛弃疾,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以血肉之躯报效江山社稷。
诗能热血,闻人羽当下脑海沸腾,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