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诗的清瘦
诗要写得清瘦一些。清瘦不是干,不是空洞,也不是言之无物。
清瘦是对冗繁、琐碎、臃肿而言的。
人,在缺乏营养的时候,大抵都会得浮肿病——面孔黄焦,全无血色。但,金身虚胖。这种胖是病态,不是有力而是无力的表现。
诗的“臃肿病”的原因也是:诗人缺乏诗的营养,缺乏生活的感受,缺乏灵感。因此,虽然洋洋洒洒,篇幅可观,看了以后却教人非但无所教益,无法感动,甚至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若有所失。
有了生活,是不是就一定不臃肿呢?不尽然。
删繁就简,是一种很重要的技巧,而不下狠心是学不到的。
删节自己的作品,有时就象割自己的肉一样心痛。
我们的习惯势力是:长便好——且不管写得如何,首先是气势可畏。
似乎短而小便是没有出息的象征,仿佛诗短才也短似的。
长短是没有定式的二只要是好诗。
凡好诗,古往今来都力求简炼、干净、不拖泥带水,亦即清瘦。
文学艺术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化大为小,或小中见大。天地那么大,生活那么大,历史那么大,你能用几首诗来写尽吗?这就只能用典型来概括一般——这里所说的典型当然是指艺术典型。
一首诗便是一个艺术典型——抒情诗也罢,叙事诗也罢,长诗也罢,短诗也罢。
诗的艺术典型,也可以称之为艺术形象——生动的、活泼的、新鲜的形象。
形象最害怕堆砌——现象的堆砌,词藻的堆砌。
好比一个人,不分春夏秋冬,胡乱穿衣服,或者在任何一个季节,都把四季的衣服披上,那是要被路入笑话的。
形象的塑造一般地来说要经历两个过程:一,在头脑里把各种形象加以比较,加以充实——这是形象的酝酿阶段。二,一旦落笔到纸上,又要细细地剔除冗繁之处,增补不足之处,这是形象的锤炼阶段。
可有可无的字、词、句、段,一定不能要。
即便是很美、很有新意,但,在这一首诗里是多余的,那也应割爱,抄下来写另外一首诗。
在一首短的抒情诗中,最好不要铺排。
铺排往往只是平面的,没有立体,看不见深度。
形象有了立体感,诗才有深度,才有新意——那是要靠观察、体验和挖掘去完成的。
铺排的结果必定是冗长。
清瘦的形象要靠提炼和浓缩。
下笔时不妨泼墨一般,但,删节时也要大刀阔斧。
画家是很注意形象的简炼的。郑板桥在晚年有诗云。
四十年来画竹枝,
日间挥洒夜间思。
冗繁删尽留清瘦,
画到生时是熟时。
四十年来的甘苦全为了“冗繁删尽留清瘦”。他把不断地在笔下产生出新意视为真正的成熟,这是何等有益的经验之谈!
观郑板桥的竹画,确实是根根清瘦,节节清瘦。而不是漫山遍野,密密麻麻,也不是粗壮似木,顶天立地。一枝一叶,好象既不能增,也不能减,于清瘦处见笔力。
清瘦者也就是恰到好处之谓。
清瘦与冗繁是不能共存的。
清瘦与丰满是相辅相成的。
少女需得苗条而丰满才有美的魅力。
患肥胖症的人,行走都很艰难,哪里还谈得上丰满,谈得上美呢?
听乐,讲究弦外之音。
读画,讲究趣在法外。
吟诗,讲究余味无穷。
清瘦,也是对含蓄的追求,或者说为含蓄留下了必需的余地。
敢于删节、修改乃至否定自己的作品,是同敢想、敢写一样重要的。
古人说,好马是走出来的,好诗是改出来的。
用我们的手把诗从冗繁中解放出来!
1981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