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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收获——论“联想”之三

穿越梦境 从维熙 3318 2021-05-09 03:18

  甲板上的收获——论“联想”之三

  当你在生活中怀了“孕”,总是希望自己从笔端落生的“婴儿”更丰满些,更美丽些。这个时候是你的艺术思维面临考验的时刻,它除了考验你驾驶题材表现题材的能力之外,还考核你的联想能力是“贫穷儿”?!还是一个“富翁”?!任何时代的文学大师,都具有极强的艺术思维能力,把大到宇宙星辰,小到草叶上的一滴露珠,都纳入自己的艺术视野之内,并把这些形体和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所要描写的人物,都发生有机的联系——这就是文学创作中不可缺少的艺术联想。

  究竟是谁第一个用花儿形容美丽的少女,在世界文学史上无从考据;但是几乎所有的文学后来人都承认第一个用花儿比喻美丽少女的人,是个非凡的天才。仔细想来,这个比喻所以赢得古今中外文人墨客的承认,不外是这位天才有着超人的联想能力;他(或她)把自然界中最绚丽的花儿和美丽的少女融为一体。

  这种艺术联想,是形象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构成文学创作的元素和细胞。它可能伴随你作品的构思而萌发,也可能到你落墨于稿纸时才突然降临;它像一颗火种,燃起你的创作激情,照亮你的思路,使你的文学熠熠发光。如果用现代化科学来比喻,它像是运载火箭,由于艺术联想的不断迸发,从而把你的作品推向新的高度。那些形象思维极为丰满的文学大师,常常借助于这种连续爆发的光热,把作品送到人类的艺术圣殿。我们从许多文学名著中,可以寻觅到作家艺术联想的驰骋翱翔;我们在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中,正在为囚徒冉阿让的命运而忧心忡忡,作家突然笔墨飞向了“滑铁卢战役”,千军万马的鏖战,尸横遍野的肉搏,只有当我们读完全书时,才知道这是小说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使我们走出“迷宫”后,不禁为其博大敏捷的艺术联想叫绝。我国古典文学中,许多流传后世的佳作,也显示出来艺术联想的神奇威力。李白在《望庐山瀑布》只有四句的短诗中,表现了他是富于想象力的奇才。他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直观描写,思维一下跃上茫茫太空的银河,从而为后世留下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佳句。有人著文说:“只有浪漫主义的作家,才重联想的功能。”这话是有道理的,但并不全面。固然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更给作家提供了思维驰骋的舞台,但是严谨的现实主义作家(包括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又何尝不借用艺术联想的功能呢?《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一节,卧龙先生“借东风”、“草船借箭”里蕴藏着多少博大的想象力啊!时至今日,还没有哪个历史学家能考证出来这些精彩篇章都是史实。这里充分表现出联想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和地位,我们不妨这样设想一下,如果《三国演义》剔除了上述章节,作品将会失去多少光泽?有了这些章节又给作品增加了多少魅力?!《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在“第二回”里,作者借冷子兴的嘴,说出贾宝玉在周岁时,政老爷曾经叫他“抓岁”,即将无数玩艺儿摆在贾宝玉面前,贾宝玉伸手抓起脂粉钗环来玩。人们很难相信周岁的婴孩就偏爱红粉,“曹翁”在这个小小的脂粉钗环上却寄托了丰富的联想,它有机地勾连着贾宝玉未来的儿女浓情,蕴育着贾家一连串回肠荡气的家庭戏剧。“曹翁”把丰富的联想浓缩到一个小小的脂粉钗环的细节间,不能不使后来人惊服。

  由此,我想到一个作者一一不管他的年龄大小,阅历深浅,才赋高低,都应当把这种形象思维,形成为自己的职业本能。前些时候,我去河北参加了一个青年作者的座谈会。我在会上说:文学作者应当研究自己的职业特征。在创作上颇有成绩的汤吉夫说了几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一个职业刽子手,他走在街上,或者看见什么人,总喜欢看人家的后脖梗子。看看这个人颈骨硬不硬,该选择在哪块软骨下刀,更容易砍下这个人的脑袋。”他说的是刽子手的职业本能。其实,各个行业都有着自己的本能:一个文学创作者——特别是初学作者,也应该形成自己的“条件反射”,善于举一反三,培养自己艺术联想的习惯,这是文学创作这门行业中的基本功之一,这种联想:不局限于把女人比喻为花的形态联想,伦理的、哲理的;明确的或潜意识的,都在其内。可不可以这样说?一个有深远思想、具有一定文学修养、文字功力的作者,又占有了丰富的生活,如果能不断地强化自己的形象思维,是否便能写出好作品来呢?我想回答是肯定的。

  最近,我担任了某报刊“小小说”的评委工作,在送上来的初选后的20篇小说中,我透过文字看作者的艺术才能。其中,虽有多篇文字干净,故事完整,但我难以看出,这些作者就有文学前途。因为文字是容易锤炼的,写个动人的故事也并非难事,但形象思维在头脑中搭窝筑巢,则非一朝一夕之功;而这个功力又是搞文学创作的人所必有的。我翻到一篇叫《唇》的小小说,作者以第一人称一我,写他身为大夫抢救一个呼吸窒息的老太婆。当故亊发展到“我必须”嘴对嘴地对患者吹气才能挽救她的生命时,“我犹豫了”。作者这样写道:

  20年来,我曾对着花朵般孩子鲜嫩的唇吹过这一口气;我也曾对着年轻人的嘴吹过这一口气。尽管年轻的小伙子新生的胡须扎得我生疼,我也亳不吝惜这一口气。可是此刻,面对着这干瘪、沾满痰迹,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嘴……

  突然,眼隋一亮,我看到了妈妈的嘴唇。那喂过我食物的、吻过我额头的,赋予我全部生命和力量的嘴唇。我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我头脑更清楚了:她是千千万万妈妈中的一个,一个饱经人生沧桑,把全部心血献给她的子女的唇……

  我俯下身去,吸足了气,嘴唇贴紧了她的嘴唇……

  我在这篇小小说上边画了个圈,因为作者通过“唇”联想起了母亲,又由此联想到千千万万母亲,作者艺术思维的闪光,把简单的故事升华了,这个作者显然比那些只会写简单故事的作者——尽管编得很好——艺术资质上要高上一截。

  这个例证,再一次说明了艺术联想对创作不容置疑的作用。因而,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头脑中更应重视形象思维的建筑。去年夏天,我和王蒙、谌容、心武去了大连,回归时,选乘轮船从水上回京;我们所以作出这样的抉择,不外是想认识一下海的性格。深夜,我站在轮船甲板上,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怖感,那广漠无边喧闹着的黑色浪花,使我想起了秃雕的巨大羽翅。后来,我又想起诗人笔下的海总是那么美丽,也许夜间的海,才能代表海的性格。后来,我在平板上这些对海的遐想,出现在《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这部中篇小说中时,变成了这样一段文字:

  陆步青在泼墨一般的海滩走着。他,很熟悉大海之夜。在他看来,只有到了夜晚,海才能显示出它们全部性格。它抖落掉美丽的华装;它,收敛了脸上的笑靥;它,合拢起鲜艳的翎毛,显露出它的单一,显露出它的简陋,显露出它的原色。陆步青认为,那些诗人们赞美大海时,都是描写的白天微笑的海:银色的滾花,凯旋门似的半圆形长虹,如织的帆影,展翅的白鸢,如醉的恋人,大理石雕的浴女……他们似乎都没有见过海在夜晚的疯狂和暴戾,它把一切都置于黑色的羽翼之下,黑色的波浪起伏着,就像一只无限大的秃雕在扇动着翅膀……

  这段文字,几乎都是我在甲板时的原始联想,我把它付诸于文字时,几乎没有什么更动,小说发表之后,有的读者来信说:我写大海之夜,是寓意祖国历史上那段人所共知的暗夜。我写它时,没有这样的含意在内,那是读者在我的文字上进行新的联想的结果。

  总之,一个文学创作者的脑袋,应当像几何学上使用的圆规。圆规的点虽然在中心,但应当和周围360度的每个点都有电磁感应,并不断产生火花放电。只有这样,你的作品才不会因缺乏形象而干瘪,因缺乏寓意而肤浅,因缺乏新意而出现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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