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地动山摇,灰石沙土裹挟着庞大的巨石檑木纷纷自山上滚落,山下队形有一瞬间的混乱,旋即迅速往云梯架下聚拢。
因巨石压迫和阻挡,高大的云梯纷纷停下,但山下众兵士不见如何慌乱,小部被滚木砸中的即刻被同僚拖入云梯架下。
因这突如其来的防御,山上的攻击在滚石等物料用尽之时,战局一度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片刻之后,裹着燃烧的火油麻布的箭矢自崖顶密集倾泻而下,第二轮更残忍的杀戮开始了。
尽管卫景林在入坳口附近的溪涧令全体军士以冰水湿透全身,未批甲的轻骑兵以湿透的棉被裹体,做足了可能做到的所有防御,但是在经历了撼山动地的滚木礌石之后,顷刻处于密集如蝗的火矢攻击下,山木枯草多被引燃,烈烈山火被风裹挟发出呼啸之声,仿似幽冥鬼哭,狭窄的坳谷底部,可以立人的安全区域逐渐被山火围拢,越缩越紧,兵士伤亡极重。
为求提振士气,也为了争取一批有生力量快速通过回风坳伏击点,卫景林命精锐近卫以轻骑快速向前突破,撕开一条向前的血路。
见对手如此,山上的厉重威部即知总攻时机已到,随着一声长啸,是夜最惨烈的厮杀宣告开始。
厉重威清楚地知道杀死卫氏父子、伏击其所部怀远精锐的难度,也深知此次强迫卫氏取道回风坳驰援是唯一的机会。
因此,借助天险伏击,檑木滚石、火矢箭阵这样每一击均可致命,令对手九死一生的杀招祭出之后,还准备了五倍兵力下山对阵收拾残余,势必要将卫氏所部全歼于此。
山顶上部众绕过山火自回风坳出口方向不断涌入,喊杀声震天价响,领头的参将更是嚣张地喊出:“都督说了,拿下卫景林项上人头,赏黄金万两!富贵荣华就在前方,且随我冲啊!”
远在拗口押后的卫承暄援臂引弓,利箭破风而出,那大叫的参将当场被击中左胸,跌落马下。
不暇稍歇,他连发数箭击中多名重甲兵,均是刺穿面门,死状可怖。驱马排众向前,驰至卫景林身旁,傲然立于部众之前直面敌军。
二人挥剑杀入敌阵,卫景林气运丹田,狂笑几声喝道:“卫景林在此!尔等反逆贼子,且来受死!”
卫承暄沉声喊道:“怀远将士们,且随我一同杀贼!”
主帅携近卫冲杀于前,后方军士受到极大鼓舞,一波一波向前冲锋。
因是火速驰援,卫部将士出发之后未曾进食。携辎重长途行军,全员湿甲入坳后,在北疆深夜里已然全身结冰,全凭意志力支撑。
在经历檑木滚石和火矢箭阵之后,在山火的围攻下气力几乎消失殆尽。
战斗持续两个时辰之后,卫景林所部将士有战力的已所剩无多,而对方的攻势仍然在继续,新递补的参将已将赏格升级至黄金十万两。
因此,即便战力远远比不上卫氏所部的怀远军,但双方数量、精力悬殊,卫部败势渐露。
卫景林心知继续下去不仅自己要全军覆没,驰援莅王更是没了指望。
心下一计较,唤过卫承暄吩咐道:“我率部牵制他们主力,我儿且带前锋营向坳口突围,速速驰援莅王!”
卫承暄当即拱手领命,自领一队前锋再度驰马冲入敌阵。
只听身后卫景林再次大声喝道:“姓卫的身便在此,要黄金十万的且来试试!”
言罢便见身畔敌军如潮水涌动,只循着人声来处冲击过去。
见合围之势渐有松动,卫承暄不失时机地率先纵马向敌军薄弱处砍杀而去,后队也陆续跟上。
几番砍杀过后已向前推进了数里之地,一众人即将驰过坳口之时,卫承暄回望父亲,只见不知何时他座下战马已被刺死,他不得已下马与敌军肉搏。
一人以一杆长枪抵挡不断涌来的攻势,未被铠甲覆住的双膝以下遍是伤痕,血将袍摆黏透,凝固在腿上。身上的银铠在火光里已被映照成赤色,双肩上的兽首满是鲜血向下滴落,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心中大恸,一时连呼吸也停了几拍,本能想要冲回阵中相助。
身后将士也有此念,一人悲愤难抑地低吼道:“少帅——”,卫承暄此时却回过头来,沉声吩咐:“大帅有令,我们需火速支援左翼莅王部,快走!”
说毕咬牙打马前行,众将士听命忙无声随行。
无人注意到身在队首的年轻将军眼角瞬息滑落的水滴,它自坚毅隐忍的侧颊滑过,倏忽没入地面,最终与流出坳口的同袍的鲜血汇于一处,融成大宸北疆最悲壮惨烈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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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与子
阿端自少帅处受命将费鸣鹤一行安顿至自己家中后,便待离去,却见一老一小两个人影拦在门口。
他先向费鸣鹤施身一揖,便蹲下身抚着面前孩童的额发,喉咙里先哽了一下,才温言道:“阿小啊,爹爹托你保护好这位阿翁和几位叔父,你答应过的,嗯?”
阿小是他当年离家时匆忙取的小名,家中老母妻子倚为念想,便一直将儿子名唤阿小。
阿小今已十二岁,但是在朔北凄苦之地长大,他身量看上去只及七八岁孩童大小,且不善言辞,只一双大眼睛似是能读懂大人心事。
想到匆匆一见又要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娄阿端心中更添凄苦愧疚。
“爹爹,我可以的。是先生……”娄阿小语音生涩,边说边看向身边的费鸣鹤。
费鸣鹤向娄阿端一拱手,便急急拉上他的袖子快步走向门外,隔着农家的木栅门指向回风坳方向:
“老夫见回风坳处一直有火光,可知大帅他们必遭伏击。老朽一把老骨头不需要恁多护卫,烦请娄将军带他们去帮大帅!”
事实上,娄阿端等低等军士都知费鸣鹤是卫景林的心腹幕僚。加之这老儿平日性格乖张,闲来便是披头散发吟诗弄棋,自来不爱与他们行伍之人打成一片,他甚至不知怎么称呼娄阿端这种低等军士。
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老者失态,灰白乱发遮掩下的眉间眼角尽是过度的疲惫和忧虑。他本是讷于言的武夫,见此情形只有跪地领命,同时又瞥了费鸣鹤身旁的儿子一眼。
“小老儿只留下一名护卫,足够照料将军家小,请千万放心!”费鸣鹤也边说边下跪,诚挚拜下。惊得娄阿端只好再度跪拜,之后立即起身连同其余九名近卫上马往回风坳奔去。
天空逐渐由深墨转灰白的时候,大风也停了,回风坳上空逐渐飘起雪来。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雪花很少,下得凄凄惨惨,不足以掩盖昨夜人间犯下的罪恶。
行至回风坳口的时候,十名沙场历练已久的汉子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们下马奔走呼喊,起初是一个个抱起同袍的身体,希望还有残存的体温和心跳,之后有人开始跪地哭号,徒劳地想把同袍的肉身自燃过的草灰尘土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