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魍魉
北地的冬日黄昏,夜色总是来得更早些。
威北将军府中堂厢房内,早早燃起儿臂粗的火烛,城外遥遥的喊杀声在此似是被隔绝。下人在炕桌上摆完饭便无声退出,肴馔香气烘出一室静谧,让正在发生的暗室阴谋更加惊怖可憎。
“莅王已死,小人亲自看着点的火,足足烧了一个半时辰,连着旁边的护卫营帐烧的一干二净。小人是看着烧完了,又亲去看了大帐中剩下的两副骸骨才回来的。”一名近卫低声对厉重威禀告,一面替他脱去盔甲和外袍,换了暗青团宝相连纹云锦搭护,再罩了一层大红织金胸背虎豹金线镶灰鼠皮云袍,便垂首默然肃立一旁。
厉重威只嘴角轻弯,拈起桌上帕子净了手,撩袍坐在炕几旁用饭,侧首朝近卫轻声问道:“你刚说已派人送信,联络突伦撤军了?”
近卫点头恭敬道:“是,小人自西营返回前遣人去的,想必已在回程路上。”
只听门外一阵响动,一名满面黑灰火油之色夹杂着血痕的近卫打帘入内,倒头跪拜在地上便急急喊道:“都督,出事了!”
厉重威霍地站起厉声质问:“哪里出事了?突伦还是回风坳?快说!”
近卫匍匐在地,断断续续道:“是……是突伦,小人原本奉命去对接突伦撤兵,谁知……谁知遇上了巴穆姑姑……她说乌木南江说服了大成君,自请上阵执行此次偷袭。但……但是他不打算听都督的,偷袭完莅王营帐就撤兵……等皇后他们发现的时候,乌木南江已率兵攻入西营打起来了!”
身为皇族的乌木南江,未在而立之年患上家族遗传的风痛之症,但他因天生相貌奇陋,身材矮小,加之年少时患病导致左腿微有残疾,是以先帝在遴选皇位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极可能在未来复患风痛的亲儿子乌木泽。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乌木南江的才能凸显,逐渐成为突伦公认的军政上的佼佼者,与皇后哥果儿的兄长、总揽军机的大成君相比更是如此。突伦全军上下皆知皇后哥哥虽然位高权重,却委实是个不中用的。所幸他生性惫懒,一应军政事务全赖乌木南江处置,倒也为突伦军务间接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次与厉重威约定的夜袭,虽然皇后妹妹再三告诫他不要告知南江,仍然禁不住乌木南江再三试探盘问。一番交谈下来,南江已尽知皇后的盘算,心中冷笑几声后,便已酝酿出了将计就计之法。
“大成君看,眼下我突伦朝内国事如何?”南江满脸恳切望向哥舒罕。
这个问题着实不难回答,因在此问之前,突伦众臣已在朝堂上争吵聒噪了半年之久,哥舒罕负手叹气:“兄弟怎的不知?王上病体难愈,庶皇子年幼无知,国事风雨飘摇啊!”
南江连连点头,面上现出忧虑神色,“大成君所言甚是,只是南江更有一重顾虑。如今大宸拥兵北疆,战事一触即发。天后虽英明果敢暗行妙计除掉莅王和卫氏父子,但是……”他刻意顿了下,抬头直视哥舒罕继续道,“如若厉重威言而无信掉头攻击我军怎办?今日我们突袭他们,难保日后他们不会如法炮制。大成君忘了前日夜袭的大火了吗?”
他满意地在哥舒罕浑浊的双眼中找到惊恐之色,心下一哂,面上却不露痕迹:“有鉴于此,这回火袭属下倒有个计较……”
“什么计策?速速说来!”哥舒罕轻松入瓮。
南江见对方满脸急切,顿了一顿,娓娓说道:“联合厉重威,对我们来说胜算几何?但看此人残害皇室谋图篡位,可知其为人两面三刀背信弃义,此等人如何能信?大成君别忘了,即便除掉卫景林,宸朝还有个林世蕃,厉重威能否成功篡位尚未可知啊!”
再顿一顿,他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溢出疑惧之色,忙躬身施礼,言辞和姿态都恭恳到了十分:“此次火袭正是我突伦决胜的好时机。既已约定好互不开战,今厉重威又赠我军龟甲助我火袭左翼大营,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此处留白,他看向哥舒罕,满脸崇敬和赞许地等着他接话。
“我们便趁机直接攻入敌方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哥舒罕难掩雀跃之色。
乌木南江俯身一揖,“大成君英明如此,实是咱突伦之福”,为了打消接下来的顾虑,南江继续说道:“打赢了固然好,即便打不赢,咱们即刻撤手全身而退,只打得厉重威首尾不能相顾回他们帝都闹腾,我们趁机南进,整顿山河,突伦又是一番大好气象!”
他心里想的是,只要给厉重威一记“杀威棒”,这厮便顾不上帮皇后除掉他了。届时率部杀回,先解了眼前这蠢物的兵权。至于皇后么,他眯起眼睛嘴角浮起玩味的弧度,那可是突伦第一美人哪。
听得近卫急报,厉重威竟在冬日里惊出一身冷汗,大骂道:“贼子不足与谋!”说毕才发现对方或许只是自卫,是他与哥果儿密谋杀南江在先。这才想到,南江此次袭击的终极目标是自己。威胁乌木南江性命的卫氏父子即将被自己除去,接下来对他最大的威胁只剩下自己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近卫看出主子的惊惧,心内一番思量,抬手拱身一揖,恭敬道:“咱们可是在五石堡内,只要守住北城门不让突伦近身,待援军一到,自有人帮我们杀掉乌木南江——北城门,可是从未被攻破过的呀!”
厉重威闻言如释重负,赞许地看了近卫一眼,“不错,传令出去,增派两千弓箭手拱卫北城门,不要让突伦兵士进入城门一箭范围之地”,目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不止突伦,谁都不可以!”
转身问一直跪在地上的近卫:“卫景林父子到了哪里?”
那人先是一怔,立即回道:“按时辰推算,想是已经到了!”
厉重威满面阴鸷,却嘴角上翘温声说道:“那便去回风坳守着,一有消息便遣人报与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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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风坳
卫氏父子一行并不如厉重威预想的那么快,因为辎重较多,他们行进速度比预期要慢很多。
此时行至回风坳东二十里处,负责押后的卫承暄却听到近卫来报,有一兵士离队尝试逃脱。
卫承暄听罢不由气结,他父亲一向待下恩威并济,所率怀远军战绩彪炳,人人都有一腔傲气,自来未有临阵逃人之事。
一番盘问下来,他发现这逃兵竟然小有军功,年前抬了小旗,预备此次对战突伦之后抬做总旗的。更可笑的是此人始终身姿挺立不卑不亢,丝毫不见有逃人的畏缩之态。
“娄阿端,那你自己说吧,为什么临阵脱逃?”卫承暄心中犯疑,故而打算让他自己解释逃队原因。
“小人并非是要做逃兵,实在我老娘和妻儿此时就身在山前的村上。自从跟着大帅在西疆打仗,六年没有回家了,心中着实想念的紧。今日要过回风坳,小人又见大帅少帅这一番绸缪——”
他停了一下,环视队伍尾部的辎重车和大块头物件,继续道,“小人忖度回风坳必有伏兵,此行九死一生,便斗胆回家拜别老母,再看看我那哥儿,走时他才会叫爹……”
七尺高的汉子说到此处不禁哽咽起来。
卫承暄娶妻之后便常年随父在外,两年前家书传来,年轻夫人未及等待夫君团圆便因咳疾香消玉殒,此后忙于征战未有续娶。
听闻此言也不禁悲从中来,转念沉思半晌便心中有了计较,挥手喊过娄阿端,附耳与他嘱咐一番。言毕,自颈上取下一物交到娄阿端手中,从马背上俯身拍拍他肩头道:“此为信物,事情办妥你便编入我处,与我做个近卫吧!”
因为大风扫荡的缘故,这一晚星空朗阔无云,过了酉时之后西边未彻底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上竟还挂了一弯弓形的弦月。
尽管双方都心知回风坳必有伏兵,无论是埋伏已久的厉重威部,还是即将步入回风坳的卫景林部,均未举火照明,仅凭微薄的月色辨识目标。
等待在回风坳的厉重威心腹近卫一直在犯嘀咕,驰援莅王这样的大事迫在眉睫,卫景林父子怎的行军如此拖拉。
预计时间过了两个时辰还多,他才远远听到沉沉的马蹄声迫近。
转头看向崖上事先预备好的滚石檑木,鼻端隐隐嗅到士兵箭囊里火油的气息——先下滚木礌石,后火油引燃麻布以箭射出,最后再以五倍兵力下山搏击,想来任卫氏父便是战神下凡也无法抵挡了。
谁知已到山坳口的部众忽然驻足,之后整个队伍分裂成为数段,分批通过回风坳山谷——这是应对伏击、减少人员伤亡的好办法。
山顶上的厉重威部众见队伍分裂,难以找到集中攻击契机正在观察,只听得沉重的车马辘辘之声,小股辎重车先行进入山谷。再次定睛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这大型重物是一架架攻城云梯,每一批队伍都跟随两架云梯进入山谷,兵马在宽大的梯架遮覆之下,倒能抵挡大部分的檑木滚石。
眼看队伍陆续进入山谷,先头部众即将出坳,山头的部众听得一声令下,齐齐将滚石推入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