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看出来了,他忽然转了性写戏本子,就证明是打算彻底与朝堂之事绝缘了。”
皇帝呼出一口气接着道:
“但是这件事他知道,朕明白,别人却未必明白。”
“若朕今日前去送别,在有些官员眼里就有了另一重意思,这样对周正就不是保护了,反而会让他面临险境。”
乔公山将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大概也明白皇帝的顾虑了。
皇帝亲自送行,加上之前皇帝到周宅探病的事,足以表明皇帝对周正的敬重,甚至还有期待。
见了这样惜别的场景,一定有人会联想到周正将来十分有可能还朝重新理政的可能性,有些更加邪恶阴暗的人甚至不惜彻底断绝这个可能性。
这些对周正来说都不会是幸事,相反,却有可能是灾难。
“皇上对周正是没的说。”乔公山叹道。
“但是,大伴啊”,皇帝从书案上摊开的一堆戏本子中抬头,双眉紧蹙。
“朕总觉得周正想要告诉朕什么东西”,他手掌拍着正在看的戏本,往前一推“朕仔仔细细翻看了他送的这些戏本子,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其他东西,这就是极寻常的戏本。”
“周正一家现在走到哪儿了?”皇帝问。
“左不过是在京畿往北的什么小地方吧,才走了一天,黄岐他们还没递回来什么消息。”乔公山道。
皇帝起身走到舆图旁,手指一点。
“周正祖籍宁县”,手指自京都向西北方向滑动,最后又是一点,“这一路恐怕要走个把月甚至更久才能到。”
周正一家返乡的车队行进速度并不慢,在白日里的几次停车休整中,周正夫妇两个和年迈的老仆人显然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只是随地将几片席子或者毡毯铺在不平整的地上,就地躺下来休息一阵。
喂马、汲水、补给采买等差事几乎是全部交与三个车夫打点。
他们出发前,林世蕃已经遵照皇帝旨意,将他们临时从车行雇来的车夫全部悄悄替换为自己人。
三月中旬的北地已是草木葳蕤一派繁茂气象。
周家车队歇息的官道旁杨柳叶子已泛出团团青色,开春的几场好雨带来丰沛的水汽滋养,更远处掩映在低缓山丘和成块农田里的田垄上青草已到小腿肚子以上了。
几处零星开着嫩黄小花的草叶随风青晃,若站在空中往下看,便能发现一蓬蓬旺盛的绿草是编出的草叶帽子,三个伏在田垄下与黄土和庄稼几乎融为一体的男人正在拨开眼前晃动的草蔓紧紧盯住车队休憩所在之地。
一个男人吐出口中衔着的草叶子低声道:
“不离十了,赶车的兄弟们直觉很准,确实是同一群人。”
跟着周家车队的三个人,在昨夜周家的人睡下之后派人传了些消息出来。
出了京都之后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在官道上遇见不少各色各样的人,但是凭借多年的行军直觉,他们后方有约莫十余人的队伍一直跟着。
这些人每经过一处就会换一套行装扮作完全不同的人,但几日有意的观察下来他们仍然察觉到了异常。
实在是这些人与他们一样沉默,受过相似的训练,有相似的气场。
黄岐沉默地藏身在丛簇野草遮盖之中,目光雪亮如同猎豹,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看向越过周家车队往前的马队。
除非是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然行伍之人很容易被辨认出,他们行进时的步伐,队列,对望的眼神,不经意的手势和小动作,都会是最直接的证据。
“他们目前还未发现咱们”。
黄岐看着他们在马背上无意间挺得笔直的脊梁,腰间和马鞍上相同的位置都挂着形状可疑的物件,多半是武器。
“咱们后面要更小心地跟着了,不能被这些人察觉,还要留心他们的特征,好弄明白他们的身份和要做的事。”
“三羊。”
匍匐在黄岐右手边的年轻人应声。
“你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这些人如果同时发难,我们几个人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护住周家的人,需要再派几个人与我们分头并进,这样能多一重保障。”
三羊低声应是,缓缓滑下田垄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京畿与其他州府接壤边缘地带的连绵村落,接连是几个繁盛的镇子和县城。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周家的车队也开始有规律地在几个镇子上留宿并补充水和干粮等物。
身边的环境变得人多嘈杂,他们不能太过贴近周正的家人,黄岐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人多杂乱的环境里,他们周边极容易混进危险的人。
“周正也不老实。”
一直跟着黄岐的只剩下全顺子一个人,他也是林家大小姐林宜秋的亲卫,跟着黄岐三年多了。
黄岐接过他递来的热馒头和包子往嘴里塞,又端起一碗热汤喝着,目光始终在四周睃巡。
“他干什么了?”黄岐道。
“还是那样”,全顺子嗤声,“那个老仆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显摆离京时皇上送的御笔书封。”
哈?黄岐面上也有些讥讽。
他们这些言官、读书人,成日里张口闭口圣人之训,礼仪之教,原来也是脸皮这么厚呢。
西南路军战功彪炳,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将西南路视为心头宝加以重用,御笔御赐的东西连他们这些低阶军官都捞到过几回,可真不是稀罕物件,值当这么吹嘘呢。
黄岐摇摇头,继续就着热汤吃包子,觉得方才自己脑中分明划过些什么,但是一闪而过抓不住。
街对过的面摊子上,确实有食客和店伙计凑到老仆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皇上御笔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