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如海面上的风,带着渊渟岳峙般的宗师风度。
宁长久也停下了脚步。
精纯的剑意自他的足下、袖间、发丝以及眉眼中自然地渗出,如一面发射了月光的明鉴,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晕。但那是秋月,所以光一经亮起,便带上了霜杀百草的意味。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率先出第一剑。
但他们身侧,已然有两条线轻轻划开了土墙的墙壁,凌厉而笔直地向着对方撞去那是被空气中无形的剑意割开的。
剑道之争,许多时候争的便是第一剑。
一剑快则剑剑快。
哪怕毫厘之差,其后果也可能是决堤之势的。
周围一片安静。
少年与少女对视久了,从旁人看来,目光竟还有几分深情。
但暗处,无形的剑意已即将相触。
就在它们要交触的瞬间,一记吆喝声陡然响起,这幅近乎完美的画卷添了不合时宜的一笔。
那是渔歌。
街道尽头的不远处,一艘乌篷船摇水而来,头戴斗笠的老渔夫扯着嗓子,干瘦的胳膊上,肌肉不停地起伏着。
“走,我带你吃鱼。”赵襄儿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宁长久一身剑意也被微风吹去,他脚步快了一些,走到了赵襄儿的身边,道:“殿下不愧为一国之君,果然大方。”
赵襄儿道:“稍后可不许叫我殿下,若是说漏了嘴,等会你就自己掏钱吧。”
宁长久好奇问道:“那叫什么?”
赵襄儿反问道:“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两人叫停了渔船,上了渔舟。
这是靠近城外的地方,所有的河流都连通着巨大的湖。这里的渔舟打的都是最新鲜的鱼,客人一边吃鱼喝酒,一边看渔舟两岸的风光,等到酒足饭饱,差不多该是渔舟入湖了,届时视线更会豁然开朗,皇城最繁华的烟柳之地便在对岸。
“这里的秋鲈鱼是全城最好吃的秋鲈鱼,小时候我便常来,这么多年也未有太大变化。”赵襄儿微微提起些裙摆,踩着甲板上了船。
老渔夫听着,竖起了大拇指,笑道:“姑娘是懂行的人啊。”
宁长久应道:“那是,我家媳妇什么都懂。”
赵襄儿身影微停,回身看向了他,一副你又在找死的神色。
宁长久则面带笑意,似在说不是你让我随便喊的吗?
老渔夫自然不知道他们眼中的交流,只以为是这小媳妇娇羞,笑道:“公子与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不知是办了酒宴没有啊?”
宁长久道:“那是当然,这是我刚过门的媳妇。”
赵襄儿也懒得管他了。
老渔夫问:“公子想点些什么啊?”
宁长久问:“你们这有什么?”
赵襄儿嗓音微冷,直截了当道:“一碟秋鲈鱼,一碟红姜鳝丝,再来壶酒。”
老渔夫看了一眼宁长久,宁长久不以为意,笑道:“小媳妇刚过门都这样,骄纵,回去我振振夫纲。”
赵襄儿幽幽地看着他,道:“你这些话我可都记账上了。”
宁长久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算账?”
赵襄儿道:“秋后。”
深秋的寒风吹过江面。
香味从船舱中飘了出来,馥郁得秋风都吹之不散。
赵襄儿靠着船篷,身子放松了一些,她的白裙均匀地覆在小腿上,被秋风吹得微微鼓起。
她看着两岸的屋楼,似是追忆着什么。
宁长久也悠悠地看着江景,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穿着白衣服的人,道:“今日是国祭?”
“明知故问。”
“祭的是谁呀?”
“自然是那些为了赵国统一死去的将士。”
话音才落,老渔夫便端着一盆鲜嫩的鱼肉走了出来,鱼肉用刀剖了数道口子,其中塞满了鲜香的料子,红红嫩嫩间点缀葱花,煞是好看。
老渔夫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今日国祭,名头上祭的是将士,但这半年来,我们赵国打仗,哪里死过人啊?”
“哦?”宁长久疑惑道:“那祭的是谁呀?”
老渔夫道:“据说啊,是我们陛下的一位未婚情郎,只是那位情郎因故去世了,陛下思慕得很,又爱面子,不好明说,便在今日假以国祭之名思念情郎啊。”
宁长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还有这般说法,老人家懂得果然多。不曾想我们的女帝陛下也是深情之人啊。”
老渔夫慨叹道:“是啊,这些年有了陛下之后,赵国确实焕然一新,只是世上的人谁又逃得过情爱二字啊。我们陛下这般的女子,若是孤独终老,却是天公太不公了啊。”
宁长久道:“陛下再美再强,也终究只是十几岁的少女,想来当时陛下若能舍下些面子,便不是这般结局了”
“不用找了!”赵襄儿实在听不下去,取了一锭银子递给了老渔夫,趁势打断了宁长久说话。
老渔夫看着这银子,有些惶恐,望向了他心中的主家人宁长久。
宁长久揉着额头,叹息着笑道:“老人家收下吧,我家夫人就是爱败家。”
老渔夫收了银子回了船里。
赵襄儿微讥道:“一想到花了一锭银子请你这张嘴吃这般美味,我就觉得怜惜。”
宁长久笑道:“不想听我这张嘴讲故事了?”
赵襄儿道:“你讲,讲得不好我就把鱼扔下河喂鱼。”
“听说赵国崇尚节俭之风,你不以身作则?”
“嗯,有道理那就把你扔下去。”
“”
“当时我掉下了深渊”宁长久下了筷子,夹起了最嫩的一块鱼肉,抬起眼,看着赵襄儿平静地看着自己,他犹豫片刻,将这肉蘸上了汁,放到了赵襄儿的碟子里。
赵襄儿神色微微缓和,夹起了肉,送到唇边,薄而粉嫩的嘴唇抿上,几乎是将这鲜美鱼肉融化的。
“你继续讲就是了。”赵襄儿道。
“等我讲完,这鱼不就都吃完了?”宁长久担忧道。
赵襄儿可半点不照顾他,转眼把最嫩的肉都挑走了,道:“那你就长话短说。”
宁长久说起了那些故事。
赵襄儿状似随意地听着,只是许多时候,她将筷子放入唇中轻抿的动作依旧看得出她的紧张,只是她将情绪藏得很好,毕竟稍后犹有一战,她可不能因为听到罪君这样的存在便露怯什么的。
“你命倒是不错。”赵襄儿评价道。
宁长久道:“要是命不好,此刻也没有机会和襄儿一起吃这顿鱼了。”
赵襄儿将盘中一块鱼肉夹给他,用赏赐般的口气道:“你很勇敢,奖励你的。”
宁长久笑道:“多谢襄儿姑娘。”
赵襄儿回想着他先前说的故事,问道:“那司命夜除还有那个叫小黎的,都是什么人啊?”
宁长久道:“神国的国主都是太古的真神,天君和神官自然也是凶神恶煞的厉鬼。”
赵襄儿看着他,认真道:“你骗人。”
宁长久眉头皱起,问道:“我怎么骗人了?”
赵襄儿问道:“那个叫司命的,是不是个漂亮女人?”
宁长久心想这丫头果然比嫁嫁难对付,他洒然一笑,道:“你想多了。”
赵襄儿继续问:“她和陆嫁嫁谁漂亮一些。”
宁长久本就微微紧张,下意识道:“当然是”
欲言又止。
赵襄儿看着他。
宁长久道:“当然是襄儿姑娘最天下无双。”
赵襄儿恼道:“到处沾花惹草,陆姐姐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人?”
宁长久问道:“那你呢?”
赵襄儿道:“我可不眼瞎。”
宁长久道:“我可是你娘亲给你定下的未婚夫,你是在说你娘亲也瞎?”
赵襄儿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凉凉的河水,思考着该用什么姿势把这不知死活的少年扔下去。
幸好,鳝鱼救了他一命。
老渔夫端着红姜鳝丝走了出来。
菜已上桌,宁长久才想动筷,却见赵襄儿运筷如剑地刺来,宁长久本能反应,以剑招迎接,木筷撞击着声响,如敲打的乐器,噼啪的撞响声中,那双筷子快若无影地交击着,短短一息之后,两人同时停手,那两双筷子一根接着一根互相压着,没分出胜负。
宁长久道:“这是做什么?”
赵襄儿道:“谁允许你先动筷了?”
宁长久有些生气:“这都要争个先后?”
赵襄儿理所当然道:“这顿饭是我请你的,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嗯叫声主人听听?”
宁长久当然不从:“一锭银子我也付得起。我付了我就是主人了?”
赵襄儿白了他一眼,电光火石般下了筷子,夹起了一条柔滑鳝丝,送入口中,道:“少废话,吃饭。”
宁长久也下了筷子。
于是两人极有默契地地交替下筷。
碟中的鳝丝渐渐少了。
这是暗中的较量。
就像是有女子遇到无法决定的心事时,喜欢取一朵花,一片片摘下花瓣,直到摘尽最后一瓣时,把最后一片花瓣代表的决定当做自己的决定。
他们此刻便是如此。
谁也没有动用灵力或者其他手段,单纯地交替下筷,仿佛谁能吃上最后一条鳝丝,谁就是胜利者,就是这一场船宴的主人。
碟中的鳝丝渐渐见底。
两人随意地交谈着,但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不慢。
“上次你来赵国的时候,就吃上了顿生辰宴,还吃得不尽兴,是我招待不周了。”赵襄儿夹起了一缕,轻声说道。
宁长久一边夹着,一边道:“能和赵姑娘一起吃饭本就是殊荣了。”
赵襄儿冷笑道:“你可少奉承我,临河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永远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宁长久笑道:“所以与襄儿投缘呀。”
“哼”
碟中鳝丝没几根了,赵襄儿夹起时也变得慎重了许多。
宁长久也下了筷,在汤汁中搅了搅,寻出了一根。
赵襄儿眉头微蹙,她有些不确定地下筷,在其中转了一会儿,薄薄的嘴唇越抿越紧,片刻后,她神色稍松,夹出了一根细得仿佛一下就能夹断的鳝丝。
压力又转移到了宁长久的身上。
“宁公子请。”赵襄儿嘴角微微勾起,她笃定碟中不会再有了。
宁长久皱起眉头,用筷子仔细地搜寻起来。
片刻之后,赵襄儿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宁长久竟真的夹起了一根,他志得意满地笑了笑,仿佛赢得了一场大战,他将这最后的战利品送入口中,轻轻咀嚼,接着他的脸色变了,咀嚼的动作一下子停了。
赵襄儿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冰雪聪明的她哪里会看不出来呢那哪里是鳝丝,分明是裹着汤汁以假充真的红姜丝啊。
她清清冷冷的俏脸绷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
“你输了唉!”赵襄儿宣布着胜利,久居深宫中的幽冷在秋光中消融。
“襄儿姑娘厉害,草民甘拜下风。”
宁长久看着她笑时弯起的眸子和露出的雪白贝齿,也笑了起来,他一边作揖求饶,一边无声地将口中细嫩的鳝丝咽了下去。
渔船驶入开阔的湖中,视线霍然开朗。
老渔夫送来了酒。
酒不好不坏,但只要是酒总能醉人。
湖风熏着粼粼的光,拂面而来,带着单薄的清凉。
“要不我们不打了吧?”宁长久看着赵襄儿清秀的脸,说道。
赵襄儿微笑道:“酒足饭饱,要秋后送去刑场砍头才知道怕了?”
宁长久笑道:“草民确实惶恐得很。”
赵襄儿饮了一口酒,看着江面,想起一事,微微不悦道:“那幻雪莲谁让你送来的?”
宁长久问:“不喜欢么?”
赵襄儿道:“我要的东西,我自会取,可用不着你施舍。”
宁长久笑道:“确实是我不对,你是小姑娘,我应该放在最好的木盒里,打上大红的蝴蝶结送给你的。”
赵襄儿细眉微挑:“听你这语气,这些年哄骗了不少小姑娘吧?”
“殿下冤枉草民了。”
“不许自称草民!”
“为何?”
“临河城的时候,我就把你开除赵人了。”
“那我娶个赵国姑娘可以吗?”
“嗯?看上哪家小姐了?需不需要我诏书一封?”
“多谢殿下好意,我已有婚书在身了。”
“婚书拿来我看看。”赵襄儿摊开了手。
宁长久从怀中取出了那封艳丽如火的婚书,递给了赵襄儿。
赵襄儿眸中微醺的醉意淡去,她瞳孔中似也燃起了火。
她接过了婚书,轻轻翻开,目光柔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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