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宁长久看着手中的那片红色烫边的枯叶,看着上面死去的纹路,将他握在掌心里,轻轻捏碎。
“你说得对,那不是我的故事。”宁长久双手搭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现在才是我的人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嫁嫁与宁长久下山,逛遍了许多南州的小国。
他们没有动用灵力,而是像普通的江湖侠客一样白衣仗剑,纵马饮酒,遍看四方景致。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两人飞檐走壁也时常赢得大片的喝彩。
他们住了许多家客栈,看过了南州诸多的风俗人情。自人声喧沸到夜深人静。
日出日落。
这是他们的十天。
“有时候我总觉得,十天和十年并无分别。”白城的一间客栈里,陆嫁嫁双手搭在窗户上,看着城外的景,身子微微弯着。“时间在回想的时候总会很快,就像十天前我们跳崖下山时那样,好像还在昨天。”
宁长久无奈道:“这是无解的问题,不要多想。”
陆嫁嫁微笑道:“明天就要亲自把我的夫君送给其他妹妹了,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宁长久问:“到时候你要来看吗?”
陆嫁嫁反问道:“看你们扭打在一起,然后自己徒增难受么?”
“徒增难受”宁长久赞许道:“徒儿用词真是越来越精练了。”
这是三年之约的前夕,宁长久出奇地平静,往事就像是窗外的风,它在深秋时准确地到来,然后将秋天最后的余韵吹走。那些不凋零的花还在紧蹙地构筑着虚假的繁华,凛冬便像是垂直落下的闪电,将冰雪与肃杀劈到了面前。
他立在陆嫁嫁的身边,向着西北方向眺望。那是赵国都城所在。
明日赵国要举办一场祭礼,届时满城之人皆会身披缟素。
而此刻,赵国的皇宫深处,两位侍女端来了一个石匣,石匣中盛着水,水中放置着一柄古意长剑。
赵襄儿还未褪去黑色的龙袍,此刻坐在木椅中,她的眉梢间的贵气与威严还未被清凉夜色洗尽。
那柄剑剑身纯黑,剑刃银白,黑与白的分割线整齐而明确,一如少女的瞳孔。
这是当初仙人斩老狐所用的仙剑。
她将这柄剑从水中捞起。
桀骜不驯的仙剑在她手中温顺地像个孩子。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幽亮的烛火里,她认真地看了一遍仙剑,然后将其重新沉入水中。原本的打算里,与宁长久的三年之约,无论输赢,她都是要将这柄剑送给他作为补偿的。
因为无论输赢,她都不可能留下。
前几日里,九羽自天上衔来了一封信,信上是娘亲的笔迹。她对于娘亲活着这件事本就没有怀疑,只是对于信中内容有些困惑。
“七日之后,复尽赵壤,归国,大考将至。”
赵襄儿焚去了这封信。
她早就可以收复赵国国壤了,只是始终在等一个人,虽然他不会来了,但她也只是想完成这个约定,这样离开人间之时也不至于留有遗憾。
赵襄儿合上了石匣。
她下意识地望向了墙壁。墙壁上裱着一封信,那封信以“赵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后,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写就此信,望贪得殿下原谅。”开头,以“但愿人长久,也愿殿下长久。”结尾。
那是临河城最后的日子里,他写给自己的信。
信的内容很是可恶,每每读起都让她有些气恼。
赵襄儿始终不算明白,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只是三年之约的当夜,她难以入眠。
于是赵襄儿的寝宫里,寂寥的琴声传了出来。
冬天还未到来,琴声却似片片飞雪。
漫长的夜色之后,赵国便要迎来一场国祭,国祭的由头说是庆贺光复赵国,祭奠死去的将士,但所有参加过三年前生辰宴的都知道,这一天是殿下与宁长久约定的日子。
赵襄儿坐在窗边,看着天边一点点变白,看着太阳升起。
她走入珠帘垂落的幽暗里,漆黑描金的龙袍瀑布般落地,殿中的黑暗像是裹着世上最美的玉璧,很快,这玉璧又罩上了一件单薄的白衣。
当年她撑伞走入小将军府时,穿的便是这样素色的白裙,那时她的右臂衣衫上,还别着一朵小巧的黄花。
赵襄儿卷帘而出,她未扎马尾,额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绫。
她提起了红伞,向着落叶堆积的窗外走去。
而白城之中,同样有人一夜未眠,他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提着铸好的新剑,替犹在梦中的佳人掖好了被子,掩门离去。掩门之后,陆嫁嫁睁开了眼,缓缓起身,摸着枕边的余温,神色平静。
这是国祭之日。
若无人提醒,还以为是冬天提前到来了。
千家万户丧衣如雪。
赵襄儿推开了深宫大院的门,持着古旧的红伞,久违地走了出来。
皇宫安静极了,没有人敢打扰今日的殿下。
她的身子高了一些,行走之时,那已然垂过了臀部的墨发轻轻晃动着,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昏暗的光线里,她的长发却更显乌亮。
她向着九灵台走去。
九灵台上的九灵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看着整个赵国。
这是她所经历的十九年。
“可真是言而无信啊。”赵襄儿笑了笑,风将白绫吹起,灌入单薄的白裙,带走了她肌肤上最后的温度。
她忽然举起了手。
一道剑气冲霄而去,剑气之侧,有无数的火光圆弧状散开,弧状边缘滚动着焰火。
九灵台像是一座烽火台。
不久之后,这个火光便会被白城看到,届时白城将拔下所有瑨国的旗帜,替换上赵国的旗。
那时,赵国所有的土壤尽数收复,她将补齐了命运最后的缺失,然后乘着火雀离开赵国,前往娘亲所在的西国。
这是她早就可以做完的事,只是为了等这场三年之约,她始终没有收回白城,将其作为最后的留白。
剑火破霄,如烟花炸开。
但不知为何,许久之后,烟花都已散尽,白城那边却依旧没有动静。
她感应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转身。
九灵台下,一个白衣少年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向了自己。
“襄儿姑娘,三年之期已至,宁长久前来赴约了。”
白衣少年认真地行了一礼,静静地看着她。
秋风中,两人无声对视。
相隔三年。
她像是变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第两百二十七章:孤舟载酒入湖心
九灵台上,赵襄儿幽静地立着,她的腰间雪带束紧,膝盖下的裙裾边缘如风吹动的细浪,纤细的小腿在秋光中白得耀目。
宁长久看着她新月般的眉,那娇小脸蛋褪了稚气,更为精致美丽,黑白的瞳孔间所绘不似仙意,更像是神祇隐匿世间的神秘。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寒风吹袭而去,天上阴厚的云快速地滚过,似是随时会从中挤落一片雪。
赵襄儿认真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她终于抚平了心中的情绪,面若秋霜,道:“你还敢回来?”
宁长久道:“在赵姑娘心里,我就这般无信么?”
赵襄儿淡淡道:“我实在信不过你。”
宁长久走过了最后的台阶,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离得很近,宁长久几乎可以数清楚她每一根纤细曲翘的乌黑睫毛。
“两年零六个月了。”宁长久看着她,话语稍顿。
他原本以为赵襄儿会把这个时间补充到天或者时辰,但她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己,道:“确实过去许久了,若你再不回来,我就忘记了。”
宁长久微笑道:“与殿下约定,不敢不来。”
赵襄儿冷冷道:“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宁长久看着九灵台,道:“三年前,老狐狸就是在这里死的。”
赵襄儿轻轻嗯了一声:“当时你身体都被捅穿了,像屠户门口挂着的猪肉。”
宁长久寸步不让:“我记得当时殿下似乎还对猪肉福下身子行了一礼呢。”
赵襄儿道:“是你记错了。”
少女的脸始终平静,但宁长久注视着她瞳孔时,依旧可以在黑与白中寻到其他的色彩,只是那些色彩被平静和淡然的伪装覆盖着。
赵襄儿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望着深秋苍凉的天色,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长久道:“几天之前。”
赵襄儿沉默稍许,问:“你先去见了陆嫁嫁?”
宁长久心虚而平静道:“我回来的路恰好先经过天窟峰。”
赵襄儿道:“也对,陆嫁嫁在深渊边等了这么久,若是我,我也会先去见她。”
宁长久揣度着她看不清神色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赵襄儿平静的容颜终于有了些波澜:“但我还是不高兴。”
宁长久看着她微微锁起的细黑的眉,试探性伸出了手,想要揉她的眉毛。
赵襄儿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找打?”
宁长久微笑道:“我今天来就是讨打的。”
赵襄儿看着他的眼睛,道:“临河城的时候,还没有挨够打?”
宁长久道:“赵姑娘的喂拳刻骨铭心,这也是我能从深渊里爬回来的动力之一。”
赵襄儿看着他,正色道:“当时生辰宴上订下三年之约,确实是我冲动了,但既已立言,便当践行。所以你能爬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宁长久嘴角轻轻勾起:“还能再见到赵姑娘,我也很高兴。”
赵襄儿收敛了神色,认真道:“若你现在求我饶了你,我兴许会心软的。”
宁长久道:“我是来退婚的,哪有未退先怯的道理?”
赵襄儿看着他,道:“你一点没变,还是喜欢嘴硬。”
宁长久笑道:“赵姑娘不也一样。”
赵襄儿看着九灵台下的赵国,道:“这场约战若是要战,我不会让你分毫的,因为娘亲曾与我说过,要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宁长久问。
赵襄儿螓首亲点,转过身,向着九灵台之下走去:“嗯,这既是指赵国国壤,也指的是我,我不可输不可败,需以白璧无瑕之身,重归西国。”
宁长久问道:“西国是朱雀的神国?”
赵襄儿未答。
宁长久道:“如今非朱雀年,如何能归朱雀神国?”
赵襄儿道:“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问我娘亲。”
宁长久看着她缓缓走下九灵台的背影,纯白的裙子贴身吹动,或腴柔或纤瘦,曲线毕露,带着青春独有的美。
宁长久轻轻跟上,道:“你要去哪?”
赵襄儿回过头,脸上的冰霜消解,莞尔笑道:“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
“赵国的皇城,你应该还没有好好逛过吧?”赵襄儿问道:“如今你侥幸回来,我可以暂时网开一面,在揍你之前请你吃顿好的。”
宁长久笑道:“那草民是不是要谢主隆恩呀。”
赵襄儿道:“你再与我耍贫嘴,今日的饭你就自己掏钱吧。”
宁长久笑了笑,果然不说话了。
赵襄儿看了他一眼,道:“与我说说你这些年的故事吧,想来是新奇有趣的。”
宁长久道:“这故事有些长,稍后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赵襄儿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故事就当是你付的银子了。”
两人走入了皇城偏僻之处。
宁长久看着周围的草棚作瓦的屋子和坑坑洼洼的墙壁和地面,不由地想起了心魔劫中四岁时的场景:“殿下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赵襄儿此刻虽简单地易了容,面容看上去只是寻常秀气标致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贵气与威仪却难以遮掩,说话之时依旧给人一种神子早熟之感。
“卖了?你想卖去哪里?你这般瘦,卖去屠户的肉店里,算来也没几个子,还够不上我焚一炉香。”赵襄儿说道。
宁长久认真地分析道:“可以卖去楼里啊。”
“楼里?”赵襄儿旋即明白,道:“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殿下过奖。”
“你可别觉得卖去楼里之后,来寻你的都是官家小姐,其中最不乏的,可都是有龙阳之好的公子哥。”
“殿下懂得也很多啊。”
“你要是再耍嘴皮子,我就真把你绑了卖了。”
“那到时候殿下可要多来捧捧场啊。”
“找打!”
赵襄儿停下了脚步,她已然解下了白绫,握于手中,那柔长的白绫随着手腕颤动,竟成了一柄硬邦邦的,螺旋形剑身的剑。
她眉眼的边缘如剑锋锐。
在白绫化剑的那一刻,周围的土墙房子似都挨了一大截,成了她脚边相连成串的石子。
今日他们而来,本就是约战的。
少女的宁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