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对于罪君的畏惧,发动了最后一次权柄。
“重岁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做出了决断。”
雪原的古战场,苏烟树一身红裙,依靠在那宛若巨大建筑物般的仪器上,仪器的表面冰冷,她却把它当做了一个温暖的臂弯。
忽然间,苏烟树心生感应,她环顾四周,觉得夜除似乎回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身边。
但四边唯有茫茫的风雪。
她定了定心神,向着那灵性感应的方向走去。
那抹感应好像不是来自别处,而是这巨大仪器的中心。如今苏烟树已经成为了这片雪峡的主人,自然有资格进去,只是临走之前,夜除曾给予她轻易不准入内的嘱咐,所以她也从未去那命理的仪器深处看过。
如今她试探性打开了门。
那巨大的建筑物中央同样是一个结构精密而复杂的空间,无数的齿轮和麒麟臂在视野中交错着,它们层层叠叠地衍生,一层比一层窄,就像是一座通天的宝塔,这巨塔的中央,有一根起支撑作用的粗大柱子,无数的木条伞状地扩散开来,固定着高楼的结构。
围绕着那巨大柱子的,是一个螺旋形上升的木阶梯。
苏烟树沿着木阶梯步步而上,寻找她方才心生灵犀的源头。
她走在螺旋形的阶梯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随着她的脚步旋转,而阶梯尽头的东西,则彻底令她目眩了那是一个水晶的棺椁,棺椁中盛放着一具尸体。
那是夜除的尸体。
这具尸体是破碎的木偶形态的,脸上没有五官七窍,胸口有着当初司命斩下的巨大裂痕。
苏烟树心脏稍抽,她知道这是夜除的另一种形态之一,当初他便是以这种形态死去的,所以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封闭在了阁楼里,不愿意让自己看到。
苏烟树很早就知道他的模样,所以对于如今的场景,她只是心中隐隐作痛。
她推开了水晶棺,将夜除从中抱起,接着像是命运的指引一般,她不自觉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喂到了这木偶的嘴巴里,她被夜除赠与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些时间混在她的血液中倾倒回了夜除的身体。
苏烟树眸光颤抖,温柔地盯着怀中的木偶,接着,一切像是童话故事里那样,夜除在喝了自己的血之后,回光返照般苏醒了。
他睁开了眼,像是被注入了灵魂。
苏烟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喜不自胜,她轻声道:“你回来了吗?”
夜除看着怀中的女子,捧着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烟树喜不自胜,她知道夜除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诺言,只是没想到,他竟归来得这么快,只是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颊上,夜除说道:“我要走了,这次离开,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苏烟树一下子失去了魂,颤声道:“为什么?你你要去哪里呀?”
夜除支棱起他残破的身躯,向着更上方走去。
这是他最后给自己安排的手段,也是他愿意与司命再战一次的底气,无论司命用出什么手段,他都有办法回到雪峡之中。
木偶上生出了五官,弥合了伤口,渐渐变成了少年的模样,修罗神录的强横体魄让他撑过了罪君的攻势,而木偶上他早已留下的绝对命运将他拉回到了这片雪峡里,回归于躯体之中。
但是他依然逃不过审判。
夜除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审判已随着罪君一同到来,顷刻间便已至雪峡之外。
“我要去往我的神国。”夜除不再有任何的犹豫。
他身形掠起,向上飘去,在苏烟树的眼中凝成了一个极其细小的点,苏烟树的直觉告诉她,夜除没有骗自己,从此以后或许就是永远的诀别了。
夜除来到了这建筑物的最上方。
他意念一动,整个建筑物也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围绕着它的表面开始一圈圈地拆除,解构,露出其中本来的面目来。
那是一个多层结构、制造复杂的筒状物体,它的中间,是一个巨大高耸的圆柱,上层则是一个尖锐的圆锥,围绕着这个巨大柱体的四周,则是八个体积较小的圆柱,那八个圆柱一一对应着八卦的阵图,每一个阵图都发起了光。
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垦山、兑泽。
每一个卦象都亮了起来,闪耀着属于自己的色泽和气象,于是这些元素狂暴地将那个八个箭状的圆筒点燃,圆筒之中,翻滚的尽是灰白色的时间液体。
他欺骗了苏烟树,他这么多年,收集的时间何止百年呢?他给予重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并不是不爱你。”但他依旧这么对重岁说道。
只可惜这个仓房里,只能容纳他一个人。
他对着苏烟树致歉,然后将她送到了外面,苏烟树不停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她倒在了雪地里,竭力地扭动着身子,却无法起身,她抬起头,头发夹杂着残雪凌乱地黏在脸颊上,然后她看见了真正毕身难忘的场景。
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古战场。
地面上,那些千年不化的雪被瞬间排开、蒸干,那巨大的,宛若放大了无数倍的箭一样的东西,像是松开了弦,在轰鸣声中离地拔起,冉冉上升。
那巨大的箭在燃烧的时间的推动下继续加速,整个世界的力量像都汇聚了过来,竭力将它托起,送上天霄。
它不停地飞行着,八个圆柱中喷射着钻石状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飞速地消耗着,托着它向着无尽的高空飞去。
升至高空后,那八个圆筒中不再喷射出晶体般的火焰,其中的时间液体也已燃烧殆尽,开始分离开主体,向下坠去。
而主体则以更快的速度飞升着,其后焰芒未绝。
这是夜除一生中最尽兴的时候。
这个巨大的建筑物,耗费了他数百年的时间,而司命那个愚蠢的女人竟以为这只是一个算命的工具,命理不过是它的伪装,它的本体则是他这七百年来研究的极致,其中的所有细节他都计算了不知道多少遍,为的便是今日。
而这壮观无比的一幕,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的人都看到了。
罪君也看到了。
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司命睁开了眼,看着那拖着极长火焰离去的影子,胸膛起伏,心中生出了极强的耻辱和不甘,许是那光焰太过刺眼,她竟有流泪的冲动。她知道,自己的神性正在被渐渐吞噬了
宁长久也看到了那道光焰,他从未想过这一幕,所以他由衷地觉得夜除是真正的天才,心中生出敬佩。
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境界都被压制在了紫庭之下,靠着人力,当然不可能斩天而去。
但人力穷尽之时,犹可再借外力。
这是夜除几百年的努力,也是此方世界人造物的巅峰。
在最后的关头,所有的一切都会解体,而他将会凭借修罗神录修成的体魄撞破结界,回归神国,哪怕其后形销骨立。
它不停地飞着,越飞越快,冲上了混沌的天穹。
可惜此处没有史官,无法将其载入史册。
更可惜此处犹有罪君。
若是罪君不在,今日绝不会有人可以阻止这波澜壮阔的一切。
罪君不允许任何人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也动了。
他自雪原上而行,倏然便是千里,无数的闪灭之间,他卡着此方世界人力法则的极限,向着那道极长的尾焰逼去。
夜除半点不惧了。
他看着混沌的天空,看着身后追及的人影,忽然间泪流满面,这是他此生最酣畅淋漓的时刻,其后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灰飞烟灭,哪怕万事俱空他也绝无遗憾。
罪君黑袍的身影不停地逼仄而来,他同样用尽了自己能在此方世界展现出的全部力量。
那一身长袍像是燃烧的黑色火焰,熊熊的烈焰在巨大的风中轰隆隆地爆发着炸响,这种感觉,他同样许多年未曾有过,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个冲天而去的,燃火的巨箭,竟也生出了一丝敬意。
神明的敬意皆是战意。
审判的法则裹着他向着夜除不停地逼近。
夜除没有了微笑,他开始放声狂笑,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与神国之主正面而战,无论成败他都值得骄傲,但他更想要效仿七百多年的那个人,那个将神主直接斩去头颅的人!
罪君拦在了他的面前,像是一整片浓稠的黑夜。
他们对视了一眼。
夜除乘着燃烧的箭着向着罪君撞了过去。
亦或者他自身就是这燃烧的箭。
片刻的寂静后,火焰的浪潮在天空中炸开,高速地蔓延着,所有的云都被烧成了红色,像是一朵绚烂盛放的红莲,这一幕,一如古神预言录中的“黄昏之日”,满天绚烂的火焰好似洞开的地狱之门。
轰!!!
红莲盛放之后,那天幕上的撞击声才遥远地传达了过来。
这也是这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凭借一己之力,抗衡真正的、至高无上的神明。
日万,奉上
第两百零一章:神战之后
那场大爆炸以一个环形的巨大的焰浪高速扩散,天空中的浑浊之色皆被点燃,放眼望去尽是末日来临般的红色,巨大的声音和狂暴的气浪同样带着掀翻天地的气势,似出了闸门的洪水猛兽,墙立而起,呼啸而下。
哪怕相隔极远,巨大的轰鸣声依旧夹杂着热浪卷了过来,无论是断界城还是部落中的人,脸颊上都能感受到灼烫翻滚的温度,他们在短暂的呆滞后四散而走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好似火焰燃烧的柴火里,不停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千百年来,这里的天空只有浑浊的白与黏稠的黑,今日是天空中的第三种颜色。
断界城的上空,金色的十字架也被染得苍红,司命被钉在上面,白裙似血,银发似血,如黄昏下即将凋零的山茶花。
十字架的一端,那黑色的乌鸦对着天空嘎嘎地鸣叫着,那些气浪在它面前自行分开,向着身后流去,而十字架下端的黑蛇则更绞紧了身体缠绕柱上,它不停地吐着信子,瞳孔通红,黑色的鳞片随着身子的蠕动不停反射着红光。
与巨响一并而来的浪头掀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房屋,碎瓦木柱满天断裂飞舞,许多人缺少了墙壁的掩护,立刻被掀起,气袋般飞撞跌落,鲜血狂喷不止,而许多人也被压在了倒塌的房屋之下,艰难地探出手臂,然后被慌张的人群一脚脚踩得鲜血淋漓。
司命俯瞰着城下的混乱,反而平静了很多,狂暴的大风同样像是一只巨手,将她牢牢地摁在刑架上,向后翻飞的白裙与肌肤死死熨帖,紧致到了极点,勾勒出的玲珑曲线几近完美。
只是无人再有暇注意她。
她闭上了眼,抿着的红唇不带一丁点温度。
“夜除,你的想法果然总让人捉摸不透啊。”她喃喃自语,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始终温尔雅却道法通天的天君大人,当时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天君便曾将她带去过那个日晷之外,让她第一次窥见时之法则。
那时候她问夜除,到你这般强大,还有什么愿望么?
夜除当时微笑着说,他想见到一个人,一个可以真正走出命运光锥的人,他还说他希望神主大人便是那个人。
可惜后面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了,神主大人这般的存在,也并非是那个可以逃过宿命的人。
她努力挣扎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却没能挣开那扎着手腕的审判之钉,钻心的痛意自手腕传达至身上,她唇抿得更紧,最终颓然放弃,十字架上的乌鸦冷冷地盯着她,目光好似警告。
她希望夜除可以离开,这样他就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屈辱,她也希望夜除可以回来,他哪怕再恨自己,也不至于让自己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知道,这是自己神性湮灭,人性中带来的脆弱情感。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又陡然闪过了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那个该死的少年。
她原本想要将他千刀万剐,如今想的,也只是不希望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雪原之外的部落里,许许多多的人也从街道上奔出,他们纷纷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个由点瞬间到面的爆炸,火红的焰浪推着雪白的光幕,瞬息扩散了数千数万里。
“那是什么啊?”
“一定是神明动怒了,天要塌了”
“我们师祖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找不到出路,最终等我们的就一定是末日了”
“逃!快逃啊!”
人声汇作了一片,嘶吼声宛若浪潮,带着寨子口音中独有的粗犷,而此刻,遥远的天空中,巨大的冲击力在未击穿一切抵达至此,等到那力量降临之时,这寨子中便是房屋尽毁,尸横遍野的惨状。
“看那是什么?”
“好像是神王大人!”
“神王大人”
他们所指之处,是一个红色天幕里,突兀的、白色的点,一如悬停在空中的一只白鸥。
宁长久正对着蔓延过天空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