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道:“这座城也很冷,那一次之后,很多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人也搬走了,如今城中剩下的,多是走不脱的鳏寡老人,以后你会在这里立下祀堂,从河灵慢慢成为河神,成为他们的香火所托。所以什么都可以冷,唯独你的心不可以,知道了吗?”
少女的话语像是训诫,却柔若春风,韩小素半身浸泡在水里,抱着身子轻轻点了点头。
宁小龄揉了揉她的脑袋,与她作别。
韩小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在不舍地摇晃着鬼魅般的身子,游鱼般沉入这条熟悉而陌生的河底。
一年多前,赵襄儿黑衣单剑杀瑨王,于宫中观火,于殿外赏花,引来劫雷无数,一步踏入紫庭。
这已是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了。
无论这个故事里,他们将瑨国挣扎的过程写得再如何激烈铿锵,故事的结局也已人尽皆知。
那一场刺杀非但严重损伤了瑨国的士气,也令得原本想坐收渔翁之利的荣国胆战心惊,荣国的国主亦是个老人,他甚至已将自己的儿子熬死,将大孙子熬得兵变,这等不愿交出手中权势的老人最为怕死。
瑨国的刺杀之后,他连忙命人修书赵国,表示愿意让出当年所有侵占的土地,并愿意一同出兵,帮其吞没瑨国。
赵襄儿接受了那些归还的领土,只是不知为何,偏偏独留一座城没有要,那座城居于那些领土的最中央,名为白城。这座白城里,依旧突兀地插着荣国的旗帜。
而之后赵国与瑨国的战争也越来越顺遂,从最初的胶着到后面的一边倒,甚至有瑨国的名将直接带兵来降。
原本要打许多年的仗,在短短的一年里便清晰地分出了胜负。
所有人都觉得瑨国要完了,但赵襄儿在夺回了所有的领土之后,却没有继续发兵覆灭瑨国,反而允许两国进行一些商业上的合作。
这些年,宁小龄与赵襄儿偶尔会见面,一起在宫中饮酒看花,碎语心事。
今日宁小龄离开临河城后也去见了赵襄儿。
赵襄儿这些日子并未上朝,始终幽居深宫之中。
她未着龙袍,穿着单薄的春衣,衣衫上刺绣精致清雅,合着她愈发傲人的身段,缓行庭院之间时便可压倒满院春华,更有彩蝶绕身轻啄,仿佛她春衣上的刺绣是人间第一的芳香。
细雨潺潺,春暮残红坠地。
雾气濛濛的阴寒天气,宁小龄旁若无人地来到了她的寝宫里。她有着赵襄儿亲赠的玉牌,整个王宫皆可来去自由。
少女在谕剑天宗时如雪中初梅,清冷傲人,但在赵襄儿面前却更像是一个才出闺阁的小姑娘。
宁小龄收了伞,轻轻走入帘幔拂动的幽静宫中。
殿中没有点灯,垂挂帘幔的横梁受了潮气,更显苍老,殿中的布置对称而古板,像是一个年迈的学究,唯有灯外的纱罩摇曳着淡淡的花影。
古老的殿中,赵襄儿于漆黑的案前合衣而坐,案上置着一张焦尾古琴,琴旁燃着一炉香,青烟缭绕。
赵襄儿瓷白柔嫩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掠过,铮铮的琴音清缈地切入雨幕,炉香飘摇,烟雨更凄,白裳束发的宁小龄无声地坐在她的身后,看着赵襄儿妙美凄清的背影,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曲。
赵襄儿从小便学过琴棋书画,且样样皆是国手级别。
但学成之后,她便很少再去触碰。
这首曲子不长,很快便散入了春雨里,缭绕的余音也被雨声压去。
赵襄儿纤长的手指按着银弦,微垂的螓首旁,墨发纤柔垂落,遮住了她侧颜,她细美的眉目将蒙着的炉香也在琴声之后淡淡散去。
“你要走了么?”赵襄儿没有回头,轻声发问。
宁小龄道:“赵姐姐也是么?”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本来早就该走了,但我想等到三年之约后。”
宁小龄问:“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赵襄儿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也知道以后恐怕很难再有相遇之期了,但她还是点头:“会的。”
宁小龄轻轻笑道:“赵姐姐走了之后,赵国该怎么办呢?”
赵襄儿低垂着眉目,一边看着古琴上的木纹,一边道:“如今的赵国哪怕没有我,几十年内也不会有亡国之危了,去年宋侧被我提为了宰辅,以后皇位虚置,由宰相监国便是,大好局面已然定下,若赵国臣子再不能守业,那我也无能为力了。”
宁小龄安静地听着,她看着赵襄儿的背影,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赵姐姐,你有喜欢过师兄吗?”
赵襄儿抚琴的手微顿,她侧了些头,幽淡微笑:“你若想知道,便让他亲自来问我。”
宁小龄看着赵襄儿的侧脸,神色微晃。
这两年多的岁月洗去了她眉眼的稚气,宁小龄望着那清美的侧颜,总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是诗中的洛神,将每一缕妙美都演绎到了极致。
宁小龄回过了神,又问:“那若师兄回来,赵姐姐还会履行那封婚书么?”
赵襄儿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我又不是你师尊”
少女欲言又止。
宁小龄并不相信,她问道:“为什么呢?”
赵襄儿静默了许久,才幽幽开口:“很小的时候,娘亲便与我说过四个字,那四个字,我始终记得。”
“哪四个字?”
“完璧归赵。”
宁小龄回到宗门时已是黄昏日暮,她最后看了一眼峰中的一切。
乐柔撑着伞站在外面。
宁小龄出来之后,乐柔轻轻地拥了拥她,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宁小龄接过册子翻了翻,发现里面都是空白的。
乐柔认真道:“这册子有两份,一本我拿着一本你拿着,以后我们分开了,就各自把有趣的事情记录下来,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交换了看。”
宁小龄笑了笑,将册子收入了怀中,道:“以后没了我,练剑也不许偷懒啊。”
乐柔有些气恼道:“明明我才是师姐,哪有你老是教训我的呀。”
宁小龄立在她的伞下,两人并行了一段山道。
乐柔问道:“要一起去看看师父吗?”
宁小龄犹豫了一会儿,道:“嗯,但这次不要扰她了,师兄已经走了,我若是再要离开,无论师父如何平静,我知道她的心里定是会伤心的。”
乐柔叹息道:“师父和师妹都是一样的人。”
于是她们在天黑之前去往了南荒,隔着很远看了陆嫁嫁一眼。
她的背影依旧那样清冽,哪怕隔着林雾看花,依旧见之忘俗,不忍离去。
等宁小龄与乐柔走后,陆嫁嫁才转身望去。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烟雨中,她窈窕的影愈发落寞。
南荒西边的山道上,一个戴着斗笠打渔的孩童忽然大喊了一声“妖怪啊”之后,便逃也似地遁入水中,游到了对岸,一下钻入渔村之中。
被小渔童称呼为妖怪的,是一个灰白头发几乎裹身的人。
那人个子不高,环绕在灰白头发里的脸带着少年的刚毅和少女的秀气,分辨不出性别。
他走到河边,看着水影中倒映的自己,然后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摇晃间便化作了一柄剑。
他持着剑,在自己的脖子之外割了一圈。
裹身的长发一下子落下,每一缕都是世间绝有的剑丝。
他将这些剑丝拿起,扔入了河中,算是埋下一段机缘。
他重新看着自己河中的影子。
此刻的他头发整齐得可怕,像是罩着脑袋的一个大大西瓜,看着呆呆的,与他灵秀的眉眼不符,而他的发根处,灰白的头发竟在慢慢变为黑色。
“这副身体,觉得怎么样?”另一个白衣少年从山谷中走出,脸色苍白而疲惫。
白衣少年自然是宁长久。
先前他与剑灵展开了一场神魂上的较量,从清晨打到了日暮,直到所有剑招用尽时,万法归一,他们同时使出了那一剑。
剑灵最终落败了。
那落败的一点差距微乎其微,却还是决定了胜局。
它不遗憾也不难过,因为他已做到了自己的最好,若宁长久没有断界城的机缘,没有修罗神录,没有时间法则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的剑心已不通明。
杀人的剑当然要抱着必杀之意才能最快。
可它知道,扪心自问下,它是不愿意杀宁长久的。
差之毫厘,胜负颠倒
原本它败了,宁长久是可以直接将其吞噬炼化的。
它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宁长久神魂归位之后,他没有去吞噬落败的剑灵,而是将手按在了胸口,将那柄白银之剑直接拔出,并将其直接与身体割裂,将对剑的控制权让给了剑灵。
于是剑成了剑灵的身体,他由灵变成了人。
而宁长久不仅失去了这柄白银之剑,修罗体魄也不再完美,而成了只有一半威力的残次品。
“哪怕是我,也替你觉得可惜。”剑灵这样说道。
宁长久道:“师兄告诉我,有付出就总会有回报。”
剑灵道:“我很难回报你。”
宁长久笑道:“以后我见嫁嫁,无人在心中打扰,不也是一种回报么?”
剑灵有些无奈。
他其实也知道,宁长久这样的人,是不会杀自己的。或许也正是他这样的人,才能变得如此强。
他对着宁长久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
剑灵看着他残缺的修罗之体,道:“你没了修罗之体为倚仗,如何打得过你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妻?”
宁长久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揍那小丫头用修罗之剑太过小题大做了些。”
剑灵冷笑道:“你们男人果然只会背后说坏话,若真见了面,你不知该是何等唯唯诺诺的可耻模样。”
“你们男人?”宁长久问道:“难道你不是?”
剑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他还未决定自己的性别。
宁长久道:“那你名字想好了么?”
剑灵认真道:“等我确定了性别再想名字。”
宁长久微嘲道:“你当是在生孩子呢?”
剑灵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宁长久看着他的西瓜头,轻轻地笑了笑。
“你要走了么?”宁长久问道。
“嗯,书阁中陪了那老头子看了这么多年书,很闷,我早就想自己去看看书外世界了。”剑灵说道:“你去见你的女人,我去看我的江湖,就此别过。”
宁长久抱拳道:“少侠就此别过。”
剑灵临走之前还是道:“对了,别听那头红头鸡胡扯,赵襄儿可比不上陆峰主,哪怕你都要娶,也让陆嫁嫁先过门。”
幸亏血羽君不在这里,否则定是一场激烈的口水战争了。
又一场离别。
剑灵消失在了茫茫山水之间。
宁长久脸上的笑容终于被疲惫与痛苦取代,他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咳出了许多的血。
修罗神录强行分离,对于他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大。
但都是选择而已。
天色渐暗。
宁长久简单地调养了伤势之后便御剑升空,向着谕剑天宗的方向掠去。
环绕南荒的红河已在眼前。
雨后的夜空里,幽静的星河自头顶淌过,苍莽群山自剑下掠过。
这些都是陌生的风景。
一路上,唯有蜿蜒红河与他同行。
他的剑越飞越快,越过了崇山大河,踏着星辉而去。
明滑如镜的残月自下弦至天心,又划着寂寞的弧度,渐渐向远处沉去。
许久之后天边亮起了光。
然后晨光又渐渐转为了暮色。
山水迢迢。
南荒太过辽远。
哪怕他以紫庭境的修为,依旧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日夜才终于达到了南州以南。
山水渐渐熟悉,如故人相逢。
他没有去往四峰。
当他触摸到当年那小飞空阵时他便知道,陆嫁嫁一定会在深渊边一直等待着自己。
他循着那条旧时的路,缓缓地穿过山林,渡过红河,来到了南荒之中。
南荒中有一条新修的路。
那条路遵循的,是当年九婴碾过山野留下的痕迹。
宁长久缓缓踏上了石子路。
黎明悄然到来,山岚群芳渐醒。
深渊巨大地在面前展开。
可他没有去看深渊。
木屋旁,那个久违的身影隔着树影婆娑摇晃,夺去了他所有的目光。
是时,山峦后有晨光亮起,它们一束束地翻山越岭,透入雨气湿润的林中,被每一颗露珠折射,将晨色分割成万道光线。
它们有的交错在这条不算长的路上,似丝织的光幕;有的落在那柔秒起伏的雪影上,似天地为其描绘的妆容。